直到有一天,病房中来了一个人。
那天她照常坐在木桌前,白玫瑰移到桌角,桌上摆了一摞书。阳光在纯洁的花瓣和书脊上拓下一道光线,明媚的光亮散落纸上,凝在铱金笔尖,笔身的阴影追随着?她清隽的字迹。手边翻开的《Gone with the Wind》原著里夹着?一枚桐叶书签,是广州大学的梧桐叶。
门开时有人走?进她习惯性以为是护士小?姐,近两个月蒙她照顾,感念之余也有一种相处产生的默契在里面。
只是来人挟带一股脂粉腻香,冲撞了满室玫瑰淡雅的芬芳,高跟鞋踏着?瓷砖地?面,每一步发出尖利声响。
遂晚转头,很意外在这里见到梁双。
她身穿前胸镂空的秾艳旗袍,绛红与墨蓝为底色,朵朵富丽牡丹在袍角晕染开来,却?只见风尘之感。旗袍开叉依旧很高,雪白的大腿若隐若现,脚上一双猩红绒面高跟鞋。
曾经过腰的大波浪卷发变作一头手推波纹卷,露出莹润的颈,细看已生了颈纹,也许是操劳之故。她戴一条珍珠项链作掩饰,其实欲盖弥彰。满面脂粉,缀饰累累。
她和遂晚上次在仙乐世界外?墙张贴的海报上见到的艳星又不一样,浑身上下的绮艳不再是为了彰显与生俱来的美,她诚然极美,风韵不减,只是现在拼命通过外?物粉饰试图守住和封存流泄的青春,一眼看透的美往往浅显。
遂晚遥想,梁双再也回不到水尾街上那个她可以与之交心的靓女了,那时的梁双聪慧伶俐八面玲珑,小?洋裙白皮鞋,路过聚今夕的街坊们都要赞一句,她是天生的美人胚子。
梁双走?进病房却?见遂晚也不说话,只静静望着?她,她当先开口:“……晚晚?”
太久没唤这个称呼,加上两人的关系实则已经生疏,她自己也觉得别扭。她也算是久经风浪的人,人情世故上的坎,在心里轻轻一迈,也就过去了。她媚然一笑缓解尴尬,把手上提来的两件东西?放在遂晚身前的桌面上。放东西?的时候瞥见簇拥的白玫瑰,眼神怔了一瞬,连带着?笑容也有些僵,而后迅速避开目光,迎着?遂晚道:“听?说你在矿场受了些伤,我来探探你。”
她放在桌上的是一只五彩缤纷的果篮和一份袋装西?饼,挤乱了原本的译稿。浓郁的黄油味从包装袋里逸散出来,纸袋底部沁了油,她轻轻用手移开,担心油染在译稿上。
第101章 虞美人(十) 少年郎,容易别。
“谢谢, ”她温和地?说,“我?已经养好了,医生说,下周就可以出?院。”
“啊……是我?来的太迟, 你知道的, 我?社交好忙。”
“嗯。”遂晚轻轻点头, “你能来就足够。”
梁双说话?时眼神不住往那束玫瑰上瞟,终于?开口问:“你跟盛生……小报上讲你们拖手, 是真是假?”
遂晚摇头。
“拖手”一词用于?热恋, 他们确然?恋爱过, 只是烟花易冷,现在已经情淡意寡。
他曾牵她的手过街, 她频繁心动的那段日子里,没有人跟她讲过那是“拖手”,令她错将镜花水月当做日常点滴。如今提及, 她只觉陌生。
“怎么会??这种事不必谦逊啦, 小报传得漫天?都是, 讲你二人经常拖手出?街, 甚至已同居有段时间?。盛少当属全广州万千少女的梦中情人, 那般年轻又享有万贯家财, 又是独子冇兄弟, 毫无?悬念继承盛氏集团。我?该恭喜你晚晚,恭喜你不日将成为盛太。”她完全不顾遂晩流露黯然?神色,自顾自往下说,精明眼神却始终在遂晩的素靥和白玫瑰之?间?打转惨白无?趣,她现在才发觉,自己竟是如此?厌恶白色。
“我?从未想过去当‘盛太’, 甚至,从不觉得他会?‘属于?’我?一人。”晴光偏斜到她面颊上,半明半昧,她坐在窗边阳光下,却显得淡淡忧伤。“我?曾认为他出?现在我?身边的每一刻,都是命运的赏赐,我?受宠若惊又惶恐不安,一壁觉得自己不配,一壁又止不住奢望。”
“他离开后我?才明白,一个人真正离开,其实是无?声无?息的。只是在某个清晨,从一场大梦中醒来,雨没有停,那个人却忽然?不见踪影。”
他应当去往更得以实现自身价值的地?方,去追寻,去求索,做时代的弄潮儿,而非被时代吞没。他一直走在时代前列,不该停止跋涉,探寻和实践之?路才是他的归宿,哪怕这条路终将孤独,他岂会?囿于?她身边。
只道是少年郎,容易别。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没有再?见过面,以后,大概也只是相?逢陌路。我?的心,却反而变得平静。” 她回答梁双的同时,又像是在淡淡对自己说。“没有盛大的相?遇,也没有悱恻惊心的别离,我?和他生于?轰轰烈烈的时代,而时代无?形的推手举重若轻,我?们之?间?的故事淡入一川烟草,无?疾而终。”
梁双不疼不痒,媚眼流转,暗想无?非便是盛少玩腻了遂晩,甩了她,这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她是何?出?身,又无?姿色,一只嫩瓜能近盛堂的身运气足以去买彩票,何?必讲得如此?文艺。噗,失意情人在冷白病房中写作散文,是否还要绝食焚稿以图挽回?
她美艳凤目闪过一抹小人得志,终于?暴露意图,难掩兴奋地?拖起遂晩双手,“晚晚,你再?介绍我?和盛少认识好不好,我?有手段,定能套牢他,等我?进了盛家做成盛太,一定不会?忘记你这位好姊妹。”
遂晩一惊从她涂了大红蔻丹的十指间?抽回手,震惊于?她缘何?会?讲出?如此?赤裸裸猎取的话?。
目标还是盛堂,她很难不心生酸楚,服下的西药混合胃酸在腹中折磨起她来。
她别开目光,“我?不会?做这种事,我?说过,我?和他已经许久不曾联系。”
“白遂晩,你忘恩负义!”梁双急眼,“你忘了当初你还是个船家女的时候,是我?带你去胜元酒家的名流舞会?你才得以遇见盛堂。那一定是你第一次踏足纸醉金迷的交际场,窥见上流社会?的情态”她冷笑,“难忘吧,那一夜,眼花缭乱的豪门公子每一位都足以改写你的贫贱的命运,你野心不小,暗暗挑中盛堂。”
“是我?小看了你,白遂晩,早知你是贪慕虚荣的人,当初真不该犯贱念那点虚假的姊妹情谊、动用人脉帮你约见盛少,活该替别人做嫁衣。”她讲话?刻毒,美目中充满怨念,讽刺她:“你求他资助你念名媛云集的贵族女校,妄图洗白出?身跻身上流社会?,他竟然?答允,后来谁知道你又使什么招数勾引他,挤破脑袋做盛少‘正牌女友’,你忘记他有婚约在身?对方是什么家世?白遂晩,你真不自量力,愚蠢可笑!”
“所以,你嫉妒了吗。”遂晩淡淡应她,心间?冷痛。
不止梁双恶意将她想的如此?不堪,语出?伤人,另有她见她被世俗烙印上复杂的恨意,回想起混乱的水尾街,市侩和一地鸡毛将人熏染本是顺其自然的事。是她在象牙塔里住的太久,忘记台风、泥尘和垃圾腐烂的气息。
梁双被她低柔一句话?呛到,是的,她嫉妒了。嫉妒的发狂。
遂晩说:“你以前在交际场积攒下好多人脉,何?必假手于?我?,你对他有几分艳情也好,只将他视作猎物或提款机也罢,你大可以去结识他。费尽周章,你不是在羞辱我?,而是在羞辱你自己,梁双。”
梁双不是很喜欢听见别人叫她从前的名字,太土,一听就是小地?方出?身,她后来取了艺名,叫梁沐芯。多数人都是通过她的电影熟知她,她原本的名字几乎无?人再?唤,概括性的“梁小姐”居多。遂晩偶然?提及,短暂陌生之后,她感到厌恶。
她出?演的那部情色电影《石榴血》上映之?后,反响热烈,星云制片厂藉此?赚得盆满钵满。她亦被捧得声名鹊起,陆陆续续其他一些电影找上她,无?一例外都是三?级片,尺度之?大更加肆无?忌惮,专为博取偷腥男士之眼球。
她既然?下海,就照单全收,从此?被贴上“艳星”的标签再?难撕掉。
三?级片女演员是一个尴尬的身份,与影视明星相?比不入流,不可相?提并论。觊觎她美色的男人不少,时常有人堵在制片厂门口在她收工夜归时巴巴送上大捧猩红玫瑰。
刘正侨出?资包装她,不许她随意谈恋爱,声称什么样的仔都能上她的身有辱制片厂门风。后来她却上了刘正侨的床。
第102章 虞美人(十一) 总而言之,红颜薄命。……
滥情?导演和毫无根基的女演员, 俗套的戏码。她只是他的其中一个情?人而已?,地下恋都谈不上,更谈不上公开与否为人窥破无非只是桃色绯闻一桩,影视圈最不乏这个。
攀上导演之后, 不知是否夜夜笙歌泄了精气, 她接连几部电影扑街, 刘大导演钱砸进去,没听?见几个响, 票房唱衰。
她提出转型, 或转拍广告, 被刘正侨否决。导演首先是精明的商人,不会傻到为小情?小爱埋单。资金有限, 他集中火力,把资源给?“玉女派掌门人”,力挽票房于既倒, 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
诸如《Gone with the Wind》这样制作精良的西方电影引入, 国产片顿显逊色, 整个影视行业受到冲击。好?在他有眼?光有头脑, 着力投拍武侠片、玉女片, 走鸳鸯蝴蝶婉约路线, 写琴心剑魄唱故剑情?深。东方之美, 洋人领略不到,更拍不出来,随之制片厂回春,他又和新?片“打女”打得?火热,真是好?劲。
资金回笼,他名利双收, 当然要逍遥快活,继续去泡更年轻漂亮的女人,方不算辜负生活。
梁双迅速过气,后起之秀层出不穷,制片厂摆明不会再分资源给?她。她去央求刘正侨,奈何对方早对她弃若敝履,苦求无果,她愤而欲与制片厂解约,等来的却是当初合同?上白纸黑字写明的违约赔偿款。
她年轻气盛,遂以不当得?利和压榨演职员为由把星云制片厂告至警署。警署并未如愿还?她公道,哦,她怎忘记警署仅是政府走狗,衙门里贯是好?吃懒做、走后门进去的富家子弟,因是欺软怕硬偏倚权势,判她偿还?天价违约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