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鸿哲没再多说什么,擦手的动作却一直未停,大手绞着?柔软的餐巾往来擦拭,缓慢而愈来愈加重力度。
半晌他说:“明?日是?除夕,戊寅年,你将?满十八岁。如果你始终不愿学着?接手盛家的产业,我会选择培养赵家的孩子。”
“盛家总要有接班人,否则我盛鸿哲愧对祖老累世经营。”
他说这句话时鲜有感情,金钱,名利,他是?商人,这些在他眼里视作身家性命的东西,交付时唯有选贤与能?万无一失,只有买卖,没有父子。
温蔓手中的羹匙一停,遂晩也跟着?抬眸望向盛鸿哲。
他坐在宴会椅上,四平八稳,没看盛堂,亦没看任何人,深邃而杀伐决断的瞳子吸引别?人去探究、去揣测,浅尝辄止,被?威慑后?只有蛰伏。
赵家的孩子……不会是?赵朗桢,他年少已平步青云独当一面,作为政界新贵风云英杰,盛鸿哲不至于蠢到再把商业命脉拱手相让。
难道是?赵韫祎?一朵温室里养出的香水百合,一位完美的千金佳丽。
抑或只是?教她沐猴而冠,赵鸿哲这是?要下一步险棋,不过很快他还有后?手,韫祎小姐和盛堂和盛氏将?连结为一个共同体,她手里的,也就是?盛堂的。甚至赵家的权势、盛家的财产,彼此各取所需,根本无法厘清。
深思熟虑,用?心良苦。
遂晩黯然。只有她,彻头彻尾都是?外人,身无长物,看似坐在餐桌边,实际连上牌桌的资格都没有。
没有人会真正看得上她。
肃杀的气氛下盛堂分外闲适,他执起温热的白瓷盅,用?羹匙把里面的炖品和汤水一股脑全送进嘴里,含着?食物,一壁咽,一壁说:“抱歉,父亲,我已经选择了矿冶,注定?无法肩负起您构建的庞大商业集团。”
“学术和商道是?截然不同的两条路,走在任何一条道路上,另一条于其?而言无异歧途。人各有志,不必强求。”
他咽干净口中食物,清了清嗓子,看似疏朗,实则坚决。
感鸿哲放下餐巾,眉心虽有纹路,却不兴波澜。“各行其?是?,你既加此执着?,此话题到此为止。"
他冷笑?一声,“我们谈点别?的,新春将?至,我没记错你和韫祎小姐订婚快近一年,为父有意?你们在新岁金秋完婚,这总不妨碍你所谓的学术道路。”
“大年初一例行拜年,礼物我已备好,你拿上亲自登门去赵公馆一趟,见见未来的岳大岳母,礼不可废。”
盛鸿哲丢下这一句话,便起身离席。
盛堂颇感到无奈,也学盛鸿哲拿起餐中,胡乱擦一通手。遂晚见他最后?似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很寂寥,但她觉得自己?没有立场开口宽慰。
盛鸿哲不在席间?,他的话却回荡耳际挥之不去,如非她多心,他从那话里听出了告诚。
即便盛堂把她带进了盛公馆,盛家认定?的少夫人只有赵韫祎。其?实她从未想?过要争什么,所怀匮乏,多出的一点点善意?和温柔都措手不及。
她会自惭形秽的。
温蔓柔声吩咐佣人收拾餐桌,看出精心筹备的晚餐因父子二人龃龉不欢而散,方才?二人面照面坐在长桌对侧,句句话针锋相对,不动干戈亦硝烟弥漫。
许是?盛堂长大到了有主意?的年纪,许是盛鸿哲一向事忙欠缺了少年的人生,许是?她体质偏弱令丈夫不惑之年始得一子……凡此种种,不存在手足之争的豪门,父子见疏实是?一件哀事。
温蔓没再强求盛堂任何,只嘱咐他早点休息。
盛堂便跟母亲提前道晚安,说要带遂晩回放园。
“去吧,早些安置,白姑娘也一样。明天要过花街,到晚上吃团年饭守岁烧炮仗,可有的忙。”温蔓说。
遂晩欠身跟盛夫人道别?。侍女从衣架上取下她的大衣,一丝不苟地给她披上。走出主楼到放园尚有一段距离,冬夜无风,池塘水泊弥漫的湿寒夜露沾衣,倒让人犯冷了。
一路踏石板小径穿过假山亭榭,树静风静,檐角枝头挂满红灯,婆娑树影间?彤色摇曳。满月升上枝梢,笼着?樟树幽密的冠,空气里缠绵一丝香气。偶尔枝叶窸窣,飞出一只鹪鹩长空留下振翅声和旷远嘹唳,原是?察觉到巡逻的家丁,他们见到盛堂和遂晩,垂手让到路旁,低声见礼:“盛少!”
第32章 烟花之一 他的私心。
走进放园, 更是一处幽僻别致小洞天。树木花草都比别处粗疏恣意,野趣横生,此地红灯笼潦草稀少的缘故,月色澄亮温柔, 流水泻银一般, 漫过独栋小洋楼。
二人行了一路至此无话?, 进楼门时遂晩紧了紧呢子大衣驳领。
地上的影子复现这一细小动作,盛堂突然说:“抱歉。”
影子摇了摇头。
没必要道歉的, 他?没做错什么, 他?已经把?场面维持得足够好。
只是她感?到落寞而已, 如果这也?需要道歉的话?,她自己都觉得自己, 过分?矫情了。
“明天过花街,我带你?新裁一身厚些的旗袍吧。”盛堂说,“穿在大衣底下便不?会?觉得冷, 也?应景。”
“好。”遂晩闷声应道, “只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她顿住脚步, “新衫我可以收下, 但论情分?, 我比不?得韫祎小姐在你?心中的分?量。还望……望你?惦记故人, 区分?亲疏。”
莫要教我生出不?该有的错觉。
盛堂轻笑,你?怎知比不?得?也?只是腹诽。原来她还在介意这个,从晚餐到现在一路上都在暗暗较劲,这会?儿终于碰到情绪出口。
却克制着,说出一句要和?他?划清界线的话?。
许不?自知,她自以为是的边界感?落在旁人耳中难免听出贰念, 觉得小妹在吃味。
二人不?知不?觉沿扶梯上到二楼,盛堂从皮带一侧解下钥匙扣,细长的黄铜钥匙送进门把?手孔隙里转动两圈,卧室门“咔哒”一声打开了。
他?拉亮电灯,站在门边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今晚先睡这里,我在楼下,有事喊我。”
遂晩踯躅着没有走进去?,仅从门口看去?,卧室里摆放一张暄软大床,奶油色床垫、抱枕在圆形玻璃吸顶灯照射下蒙上一层温馨色泽,同色系的欧式菱格纹床屏带香槟金镶边,两侧床头各放置一抽拉式矮柜,上摆淡米黄色蕾丝边伞型西洋小台灯。
她的视线拖了好长才触到紧锁的拱形窗扇,半圆形那部分?贴了几片蚀花玻璃,朦胧月影在窗,窗格边的墙壁铺满烫金壁纸。房间很大,视线再折回来,回到眼前方寸,洁白瓷砖四角勾勒墨青花蔓,令她望而却步又诱她入室。
“我……只想在这儿住一晚,明早我就离开了。”她轻声说。
盛堂正欲下楼,闻言转身,“再多留一天,可以吗?”
“抱歉,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里,冷冰冰的,重重高?墙围起来像座牢笼。我也?不?喜欢,今天带你?初次来盛公馆,很抱歉让你?有不?好的体验,可是除夕我必须陪椿萱在府上,想多一个人和?我一起在盛家守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