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知这是一座豪宅, 置身室内,入目铺就红毯的宽阔楼梯延伸到二楼,再分作一左一右两道扶梯通向?顶楼。仿佛螺旋,带着她的视线终于寻找到天花板, 再看到煊赫的吊顶水晶灯, 花簇一般的造型, 宛如剔透的巨型紫藤。
楼梯两侧依次摆放名贵的五针松盆景,松株姿态各异却又被修剪得雅致端庄, 可见剪枝养护日日不辍。富丽厅堂随处可见楼梯扶手上镶嵌的汉白玉龙珠、黄花梨木博古架上陈放的翡翠摆件、名窑釉瓷孤品、西洋玩意。
接着她看见公馆真正的主人盛鸿哲。
他从二楼现身, 一身黑的衬衫西裤, 外套一件灰黑色英伦马甲,将伟岸身躯修饰得宝刀未老。
红毯鲜血一般绵延至他脚下, 他手持的文?明棍象征性点地,杖头镶嵌的鸽子蛋大小幽绿宝石在掌心下龙蛰蠖屈。遂晚始才发觉她正在仰视他即便在自己的府邸他依然穿着一丝不苟,浑身深沉庄穆的气场让仰视理所当然。
他站着没动, 没有迈下台阶哪怕一步, 眼神?犀利犹如鹰隼, 隔着尚远的距离, 遂晚仍能感受到目光降下逡巡过她和?盛堂, 一道足矣, 从不拖泥带水。
他身侧缓缓行来一个女人, 盘发,墨兰旗袍,胁下缀丝绢。
女人抬手轻扣上盛鸿哲臂弯,旗袍袖口伸出的手腕不算纤细,却因一只玉镯晃荡而?绰约,温婉更温情。
“鸿哲, 罗浮回来了,在家别像在商会那样,总板着张脸。”温蔓说。
盛堂站在遂晚身旁,二人并站在楼梯下大厅中,他开口说:“父亲,母亲。”
盛鸿哲轻哼一声,“你倒还知道回来。”从温蔓手底抽开胳膊,转身回书房去了。
温蔓从宽阔的楼梯上走下来,有个侍女扶着她。不得不说,她端雅无俦,举手投足间流露主母的尊荣与非凡气韵。
“罗浮,这位是?”走到遂晩面?前她很慈和?地注视她,眼底含着笑?意,让人感到温润舒服。
原来盛堂朗润端正的相?貌、包括那双出奇好?看的眼睛来自于她,温文?尔雅的态度更是一脉相?承。
“是我的同学,白遂晩。”盛堂跟母亲介绍,又对她说:“这是家母。”
遂晚见礼:“盛夫人。”
温蔓抚了抚她的肩,分寸掌握地很好?,不亲不疏:“不必拘谨,一早就看见你了,和?罗浮一起,这阵子才过来问候。瞧着是个知书达理的孩子,罗浮今年春季去念了大学,很是痴迷,这么快就把要好?的同学带到家里?做客来了。”她含笑?递眼信给盛堂,“可不能慢待了人家。”
“这是自然,母亲。”盛堂应道。
温蔓又说:“罗浮他爹老来仍是个古板倔犟的脾气,方才见了罗浮,又恼他自由散漫,归家时常没个准信,并非针对你,白姑娘,切莫见怪。”主母本不必同外人且还是晚辈解释家事,温蔓这样说,令遂晩感到出于善意的尊重。她言语中似嗔实悦,看得出夫妻感情几十?年如一日,十?分和?睦。
遂晩摇摇头表示不介意。心中却想,原来盛堂的字是“罗浮”。
只是不知作何解,梅花?浮屠?改日寻个机会问问他……
晩餐时间一盘盘菜肴由佣人端上长桌。
朱文?跑来跟盛堂暗暗比划个“一切办妥”的手势,迫不及待到长桌边角就坐。望着满桌格外丰盛的菜色,胃口大动。
盛鸿哲下楼用晚餐时脱去了马甲,人显得随和?几分。遂晚自觉也应该坐到边角去,正要去坐到朱文?旁边,却被盛堂轻轻拉住了。
他甚至没有看她,另一只手拉开椅背,水到渠成带她坐到自己旁边。
长桌一侧正中间的主位,遂晚坐在温蔓对面?。这时盛堂在桌下放开手,长桌与覆盖垂坠的桌布花边阻挡了刚才他牵她腕子的画面?,遂晚攥起手搁上膝面?,说不拘谨是假的。
盛鸿哲入座后先拿起餐巾擦手,待他放下餐巾执起筷子,众人才可动筷。盛鸿哲只夹离他就近的菜品,温蔓给他盛了一碗汤,他便拿起烤瓷描花羹匙,一口一口慢慢品尝。全程沉默,根本不关心初来乍到的遂晚是何人,为什么会被盛堂带到家里?来。
他似乎对生活上的事缺乏好?奇,抑或早就笃定答案,无趣的事不值得他浪费时间。
盛家很大,人丁却不旺,上人只有盛鸿哲夫妇及盛堂三?人,加上管家及几个管事才坐满一张长桌。大概商人重利命里?寡亲,泼天富贵,豪宅美屋,处处精细却粉饰出一座牢笼,到头来一室冷清。
遂晚眼晴不敢乱瞟,始终盯着面?前一桌子山珍海味,吃进嘴里?却味同嚼蜡。
她想到自己的父母,想到小妹淑贞,关于她和?母亲最后的记忆定格在白宅黑衣雪刃、打?手、铁棍,一片凶险环伺之间。彼时母亲眼睛红肿,神?情惊惶,一壁搂着淑贞,一壁要在两个亲生女儿?之间艰难抉择,最后选择舍己。
她不忍母亲心如刀绞,痛苦的记忆藕断丝连,最终牵出她至为熟悉、想抹都抹不掉的男人她的父亲白老二。
他是个没本事的男人,与盛鸿哲霄壤之别。一辈子窝囊,懦弱,拮据,到头来妄图不劳而?获,赔上身家性命,和?,她原本安宁的一生。
这样的人偏是她父亲。他每晚跑船回来,家里?也会短暂有欢声笑?语,阿妈从灶屋端出热气腾腾的饭食,一家人围坐一桌,闲话水尾街家长里?短琐碎小事。
恨吗?怀念吗?没什么感觉,没任何意义,不过是蝼蚁朝生暮死的生活。置身暖室,她渐感到逆冷。
手边忽而?镀上一层温热,盛堂给她移来一只白瓷小盅,眼尾带笑?。
没想到他会特意端汤品给她,遂晚第?一反应就是推辞,待看到盛鸿哲和温蔓面前早已有了一模一样的,才把话咽了回去,可仍觉得不好接受。
盛堂在做事前已先一步预料到她面?临的处境,从不会使她陷入不虞,此时为她掀开盅盖,一小股热气氤氲消散,淡淡鲜甜味道流连鼻尖。
第31章 公馆之三 没有人会真正看得上她。……
盅子里黄澄澄的, 是?木瓜炖雪蛤。盛堂温声说:“用?一些吧,感觉你似乎有一点体寒。”
体寒?何时得出的结论?不会是?几次他握她的手,都好巧不巧触到她掌心冰凉吧……
她赶紧用?羹匙挖了一勺炖软糯的木瓜送进嘴里,甜丝丝暖融融的, 暖意?最先到达却不是?脾胃, 好像是?脸颊。
盅子开盖很快就没了蒸汽, 那一定?是?木瓜食下去发热,她感到脸颊烫得起了一层薄汗似的。
偌大的屋室烧着?汽炉, 每一处角落都充满暖意?, 何况她还穿着?大衣, 此时热得放下羹匙,解掉前襟几枚纽子。
这是?多么荒谬的行径, 只有在富裕人家,冬天?才?会觉得热吧!
立时便有侍女上来服侍她更?衣,拿去她的大衣挂在衣架上, 复垂手立在餐桌后?, 有事必应, 无事绝不打扰。
遂晩乌眸中泛起歉然, 觉得自己?引人注目了。余光中盛鸿哲一如既往默默夹菜, 仿佛晩餐时间?脑中也要思考事情, 可盛夫人和盛堂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前者温和注视她看她是?否还需要什么帮助, 后?者则称心如意?好似达到了某种目的。不必对视遂晩亦能?感知到漂亮桃花眼中蕴藏的笑?意?,就是?猜不透他何必为她大费周章。
晩餐盛鸿哲用?的差不多了,放下筷子,拿起新换的餐巾擦手,终于沉声说出一句话:“盛堂,新的一年还去广州大学吗。”
盛堂想?也未想?, 斩钉截铁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