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出自《易》，她藉此赤诚坚定地告诉他，古之先贤若此，继往开来，后辈亦趋。生命有限，而心境无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何必苦恼歧路寡同行之人，她就是同行之人。

她并非救命稻草，他们远不至遭遇惊涛骇浪身处漩涡中心，正因茫茫海面风平浪静，海天一色不辨西东，水下暗礁莫测，同舟共济才弥足珍贵。

后来他在信笺上写到，自己沉迷用机器将矿物精炼提纯，他已经成功制取了纯净的铜铁金锡还有钨。有机会请她来实验室参观，带她了解回转炉和矿冶，与她分享最近的一些研究成果。

他以为她会答：好。

信笺下却长期陷入空白，没等到她的答复。

雨连绵不绝地下，她如泡影一般，似乎又消失不见。

盛堂蓦然回首，一瞬间鼓足勇气去认清她。哪管什么镜花水月，此时此刻便值千金。

他知道她就坐在末排角落，可触目所及却只是一张空空的桌子，安静地陈放在书架，几乎被书架高大的阴翳埋没。

没有什么人。她不在，他的心也跟着落空，继而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整个阅览室只剩他一人，空荡荡的房间，雪白的四壁，正前方悬一张孙先生画像。深秋天黑得早，此时窗外已亮起路灯，玻璃窗上反射出他的影，一壁是一室清冷，一壁是潮湿雨雾涣散的昏黄光晕，星星点点洒落暗夜，雨声缠绵，还是清冷。

他的面容在玻璃窗上现出重影，被里外交错的景象分割弥合，他猛地推开窗，乱象消散，雨丝拂面，人迹寥落的校园孤寂得更加真切。

他忽然便很想念西堤马路上缭乱的霓虹，想于闹市间独个儿一醉方休。荼蘼花事了，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寂寞。

*

遂晩从康平书局出来，天色完全黯尽，无月无星，细雨纷纷。她撑开油布伞，把挎包移至伞下正中的区域，以免包中从书局拿取的西文书籍被雨淋湿。

雨气潮润，凉意一丝丝带走肌肤表层的温热，走了一段路，身上瑟瑟。

她停下，空闲的一只手下意识抱紧大臂，整个人微微蜷缩，存留暖意。西堤马路上霓虹经雨润洗，模糊一片，更加暧昧，从伞下蔓延至她眼底。她略微撑高伞柄，发现自己行至街道转角，面前一座奢靡的高耸大厦，彩灯不断闪烁变换光线，里面飘出的靡靡乐音杂糅冷雨，有种隔世荒唐之感。

她正要走，忽然再度驻足，仰头看大厦墙壁上张贴的巨幅海报。暗红的背景色，衬托一位手腕被束缚、高举过颅顶的美人肖像。

美人乌发如云，娇媚大波浪从颈侧铺陈到胸/前，留出致命性感的锁骨，她不着寸缕，雪肌在浓密发丝间若隐若现。

最令人难忘的是她的神情，既痛苦，又欢愉，绛唇点血，殷红发粉的汁液刻意从唇缝流淌一丝洇染瓷白下颌，细看她口中含着咬破的石榴籽。

柔媚的女子束手就擒，欲拒还迎，任君采撷。惹人垂怜又难保不心生亵玩。

第20章 美人之一 擦身而过。

海报上的女子是梁双。除了她抢眼的人像，边角还印着“石榴裙，心上人，心头血”的标语，漆红大字：十一月十七，得到她。刘正侨指导《石榴血》，主演：梁沐芯。

遂晩对着“梁沐芯”三个字和海报上美艳绝伦的女子感到陌生。她始终没有移开目光，海报受落雨侵蚀，在梁双脸部留下数道斑驳水痕，似淤青的伤。

梁沐芯……制片公司为她取的艺名吗？她接演电影是不得了的事，但这部片子怎生看起来香艳低俗不大正经。

她在雨中撑伞犹自出神，仙乐世界的门迎是何等精明世故，很快一位穿绯色缎面旗袍的礼仪小姐从玻璃旋转门出来，踩高跟鞋跨两步路，走到她身旁。

“您好小姐，《石榴血》是梁小姐即将上映的新片，梁小姐作为影视界备受瞩目的新星，她本人简直太美了，而她现在正在我们会所贵宾厅，此前梁小姐只在仙乐世界献舞。”

她观察遂晩的颜色，撑伞凭立的少女在寒雨夜孤清如莲，即使她的鞋履和裙摆溅上雨水泥屑，她的眼眸是漆黯的，未被华彩渲染分毫色泽，面沉似水，波澜不兴。

礼仪小姐斟酌着语气，试探着替过她手中的伞，“小姐，夜深了，路不好走，要不要去仙乐世界里玩玩？一会儿我叫人力车送小姐回去。”

遂晩跟着她走进玻璃旋转门，门内金碧辉煌，殿堂一样纸醉金迷的装潢造就一个视觉上没有疾苦的极乐世界。衣着奢华的男女穿行其间，暖意很快包裹肌肤，遂晩徜徉在各式香水混合而成甜腻的香气里。

大厅里将斜对旋转门的一面墙打成博古架，陈列满满一壁洋酒。水晶吊灯的光芒在玻璃酒瓶上流光溢彩，忙碌的酒保不断应客人要求取走对应的酒，很快便有新的补上。

此等销金窟声色场，以前遂晩断不会来这种地方，今夜她却想进来见见梁双。

她总是不停地变样，影星梁沐芯又是什么样子。

礼仪小姐把她送进门便合伞站回自己的岗位，她嫌恶地抖去伞面上的雨水，随手把油布伞扔在背后伞架下。而后轻轻捋去鬓丝沾上的雨珠，双手交叠身前，一秒恢复和顺恭敬的迎宾模样。

她不会看错遂晚穿着素净，面容干净，一看就是涉世未深的学生妹。富贵人家的小姐不会在雨夜独自撑伞走夜路，流莺浪蝶不会在仙乐世界大厦外驻足，她们其实都想削尖脑袋挤进旋转门，就像梁双一样。

出入顶奢夜总会的男人无不是业界精英、豪门公子，她之所以选中遂晚肯给她进门的“机会”，无非是为了业绩看中她身上清冽沉邃的气质。

好比吃多了大鱼大肉偏偏稀罕清淡小菜，她每日阅人无数，太懂得男人的心思。尤其是来寻欢作乐的男人。

当初梁双正是她迎进仙乐世界的，如今那位献身三级片走红，翻脸不认人。每夜陪酒赚取巨额小费收入私囊，进出大门目不斜视，凉薄到不认识她这个引荐之人。

遂晚刚穿过大厅，没见着梁双，看见升降电梯，不知道上面是什么光景。

正犹豫要不要上去，耳畔传来一声沙哑黏滞的问候，“小姐，一个人吗？”遂晩一惊，朝声音的来向回头，没瞧见人，腰身被一只溽热的大手卡住。

那人故意站在她另一侧，搞恶趣味，此刻猛然收紧臂弯，把遂晩搂紧怀里，欣赏她惊慌失措的模样。

“放开我！”遂晩推拒，嗅到一股浓烈的酒气，她压低声音：“先生您放尊重些，我是进来找人的，您再不放手，我可要喊人了！”

男人肉乎乎的手趁机在她纤腰间揩了一把，淫/笑道：“这么细的腰，干嘛穿这样宽松的衫？”他的手又贴上那个部位，不知廉耻地游走，“要不我给你量量尺寸，裁一套贴你身的？”

遂晩怒道：“你放手！”

那人半醉半醒，他渴慕的梁小姐被更有权势的人占了去，根本轮不上他。他阑珊失意，觉得其余皆为庸脂俗粉，配不上他，平素又惯是骄横的性子，怄气要走，陡然看见遂晚，直如浓重乌云间透出一轮皎月，沁人心脾又抓得他心痒。

谁说青涩的妹仔不好看，清纯的多有味道。

况且他怀里这个还带点小脾气，太温顺和太风/骚的女人都无趣，他就喜欢女人对他欲拒还迎，然后用男人专有的力量优势制服她。

遂晚脱不出男人的魔爪，即便身边往来亲昵搂抱的男女对此司空见惯，她亦准备喊人。此刻电梯铁栅门打开，从中涌出两对纠缠的男女，他们刚迈出电梯，遂晩就被男人从腰后一推，被他挟制推入电梯中。

紧跟着铁栅门闭合，她来不及叫喊出声，男人熟练地按下侧壁的按钮，电梯起吊上升。她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感受，心跟着离地，耳畔被机械作动的轰隆声填满，脚下发虚，下意识想扶住什么，铁笼一样的上升的梯厢却让她无从抓手。不得已又落入等待她的、陷阱一样男人潮热的怀抱。

梯厢栅门再打开，眼前变作一片梦幻奢丽，缀结的彩灯如夜幕间镶嵌的璀璨星子，半明半昧，光彩流转，铺陈出斑斓舞池。

舞台上不知演出的什么舞，梯队少女某一个动作统一以孔雀羽扇掩面，这样的遮掩欲盖弥彰，因为她们通身仅着亮缎裹胸和包臀皮裙，抬手的动作使女子曲线完全张显在众人视野，浓黑幽绿的雀羽下移，露出一双媚眼，引人无限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