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许是他常坐在窗边的一个原因。
虽然始终不知晓她是谁,哪个学院,学什么专业,仅仅是一道影子,却能让他有吾道不孤的慰然。在研究推进不下去的时候,他抬眸注视墙上不移不动的墨影,看少女低垂螓首潜心钻研,于是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下。
直到西文书籍上艰涩复杂或新颖费解的矿学知识冰澌雪融化为己用,内心唯自己可知的成就和莫大喜悦无人共与分享,再抬眸往往仍只见这一道影子。
仿佛无论何时他陷入孤独它皆同在,坚定不移又沉默如山,给自己勇气,无声听他在心底倾诉。
很多次冲动使他想去认识影子的主人,又怕勘破后是一场镜花水月。不如就这样刚刚好。
他尝试把一些想法记在信笺上,隐蔽地夹在书页间,没指望得到他人的共鸣。
一次、两次……信笺上从没出现过多余的痕迹,他开始默认自己产生的思想终将把自己变成一座孤岛,他在孤岛深耕,自得其乐,四周是茫茫大海,与世隔绝、与人断绝,他认为的“值得”究竟值不值得,已经不重要。
然而有一次,他竟看见自己写在信笺上的语句下出现了清隽的字迹,有人认真深入地与他探讨他主观提出的问题,他开始相信缘分、相信奇迹,信笺换过很多张,后来答复如影随形,萍水相逢思忱情笃。
以至于后来他走进阅览室习惯性先翻书查看信笺上的留言。
两周以前,墙上少女的影子忽然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出现。
其中不芝天气缘故,仲秋连绵的秋雨夺去晴光,潺潺雨声惹人烦扰,他莫名觉得失落,明明没有失去或偶得什么。
雨季里遇逢短暂天晴,广州大学校园里的槭枫已转绛红,梧桐落叶堆砌满地,庶务奋力用扫帚分拂一场雨遗蒋的残片,发出落索的“沙沙”声。
阅览室雪净的侧壁上空无人影,薄光把一排排书架整齐地投映在墙上,日光推移,黯淡,隐入层云,再下起雨。这期间他读完两本书,无论旧书还是新章里夹入的信笺皆尘封未启、断了回音。
他看见了昙花,也仅仅看见昙花一现。
雨季步入尾声,今日只是一个平淡的不能再平淡的礼拜六。
煦阳如沐,白墙上清致的墨影再度浮现映入他眼帘。
毫无预兆,于他心尖宛如经历一场阵雨,云开雨霁,彩彻区明。耳畔秋声销匿,眼底枯木逢春,他亦未想见光阴角落的淡影轻易隽永了时光,在他心上铭刻。
天知道他那一刻他有多克制回头的欲望,明明洞悉事物运行规律的他,绝不是优柔寡断的人。
不知为何近乡情怯。
声色场、实验室、他的朋友们、李徊、琳琅满目的洋酒、堆积成山的文献、 霓虹光怪陆离、白纸黑字一灯如豆……
纷繁光影不听使唤在他脑海中闪回,昔时碎片交错呈现他的两面,一面世俗,一面慎独,一面随波逐流游戏人间,一面潜渊发邃见奇伟非常之观。行道愈远,愈见孤独。
晦暗中光亮一闪划过赵韫祎的脸,他惊讶怎会是她,身畔乌泱泱的人群莫名向他道贺,拥搡着,要将他淹没。他再看时,隔着人潮,女子容颜倏尔模糊,褪成一个不染尘埃的素白肖像,只见乌发包裹鹅卵素靥,从他视线渐次淡远。
他一眨眼,幻象消散,他疾速抽出信笺,走笔写下:若我甘愿为中国之矿冶奉献一生,或许最终仍一事无成,后人可借鉴者寥寥,一如我现在摸黑探路摸石淌河。我执意为之,如逆风执炬,不畏烧手之患,哪怕因此失去生活,失去朋友,付出我的全部。你说,我是不是疯魔了?还是在这个时代,清醒的人注定成为异类?
*
夜晚,盛堂回到格致科狭小的实验室,带了两份鸡汤云吞面当作消夜,与李徊食过后两人继续分头归纳文献。
李徊坐在茶几边的木凳上,盛堂坐在实验台前,背向互不打扰。两人在三十平米不到的实验室里共用一只暖水瓶,寂静的空间只会偶尔响起倒热水的声音,还有一两声窗外蟋蟀的鸣唱。
盛堂做研究极其专注,若遇疑难,势必埋首文牍查弄透彻,往往一连数日仅睡几个小时。李徊好几次见他枕臂伏案迷瞪过去,无奈拉过椅背上的白棉实验服给他搭上。
他下午甫在阅览室推演出一项公式,此时夜半,倦意上涌,他支起下颌盯着书本,有些松懈。
不禁琢磨起经常在图书馆二楼阅览室里的女孩会是谁。
二楼尽是机械、化工、矿学一类的西文工科书籍,在这方面深造的女生简直是凤毛麟角,他从专业相近的几个院系逐一思索一遍,并未对上号有这么一名少女。
而从信笺上的交流来看,她的西文又是不错的,这让盛堂愈加好奇,百思不解。
不妨肩头被人轻拍一下,冲散思绪。他回头看见李徊正站在身后,连忙起身恭谨道:“老师。”
李徊摆手说:“没什么事,你坐下,罗浮,你来到我的实验室也有小半年,我观你太执着于钻研西方学界在矿冶的新研究,试图从中寻求突破,西学中用,提升我国矿学研究的深度和水平。这是好的,但是罗浮,你不能永远一头猛扎在书本,还要走出象牙塔,要去实践。”
“我给矿科取名‘格致’,格物致知,探究事物的本源首先要躬身去接触事物,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才会逐渐产生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见解。先驱高屋建瓴的理论只能是辅助,躬行实践才是最符合中国矿冶发展的艰辛道路,获得的成果别人抢不走,需要有志国人筚路蓝缕,自己开创。”
第19章 格致之二 她就是同行之人。
“罗浮,我仅仅为你提供一个导向,指导谈不上,一点建议。”李徊清炯的目光望向实验室中央的回转炉,瞳仁中饱含复杂感情,“因你重金舶来这台回转炉,我数年呕心沥血的研究终得以有部分落在实处,机器转动时,理论的真谬被验证。格致科从无到有,往后能够依凭这一微渺起点,走得更远,发展壮大。”
“罗浮,你成就了我,我也想给你一点我的建议,但路究竟要怎么选,全在于你。你已经足够努力,百分百用心,作为你的老师是我的幸运。”
“老师!”盛堂闻言亦有些激动,他由衷说:“老师,我很受教。”
他走到回转炉边,昏黄灯光映着他半边侧脸,俊逸温和。他伸手触摸冰冷的回转炉炉身,仿佛看到炉膛内上千度高温下赤金的熔水,高速旋流再分离凝结,形成金属。
“老师,从这个月开始,我打算拿样本尝试各种冶炼的新技术,看何种技术能最大程度提炼铜和铁。倘若效果显著,当可优化工序节约资金,推广至工业制造厂。”
“好……”
盛堂眼中的热忱似灼灼火焰,将李徊一身平静的血液烧得滚烫,他按捺住激荡的心绪同他说:“记得要注意安全。”
自此盛堂比从前更忙碌,除了要做严谨细致的理论研究,还要参与矿冶实验。每一次实验都属空前,毫无经验可以借鉴,一旦失败,损失的不仅是人力物力,更将阶段性的研究成果推翻覆没,不得不重新再来。
一个月过去,他撰写了一篇学术论文,投稿至《广州大学学报》。频繁做实验的缘故,他待在图书馆的时间缩减,深秋时常落雨,阴雨寒凉,但只要有时间他便会前往,不惧风雨。
今日雨格外大,雨珠肆无忌惮砸落窗沿,冷雾迷蒙,楼顶排水管道倾倒出水柱浇落地面,激荡起桐叶清冷的气息。
他坐在窗边,感受这无边宁静,翻开面前深奥的专业书籍,沉浸于学术给精神带来的孤独和富足之中。
雨声作陪,他想起今年刚来广州大学遇上盛夏的大暴雨,那天他的汽车停在图书馆楼下,最后一个走出阅览室时看见门把手上挂着一把油布伞。
他并没有打伞的习惯,因为不喜欢湿漉漉淌水的东西,通常都是叫朱文开车来接,或者自己开车代几步路。今天却忽然想撑起古旧的油布伞在校园里走一走,想知道皮鞋踏过堆积的桐叶是什么感受,想邀那个女孩子一起……哪怕伞下空间有限,雨会溅湿衣袖和裤管,他也觉得没关系。
上次他情绪波动,奋笔写在信笺上的自我质疑很快得到她的拆解
大段文字下她只留下五字:“素履,往无咎。”便以一己之力道出去路终已不顾的孤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