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几日, 谢璧辰时定然?会去河畔走走,除了确是为了勘察地形,还是留了一份唯有己知的念想。
家?宅不便去, 河畔, 是他唯一不着痕迹和江晚月碰面的地方。
谢璧凝眸河面,清晨的雾气未散, 隔着朦胧隐约的水雾, 他看到了河对岸有抹熟悉的纤细身影。
晨光熹微下, 江晚月蹲身在湖畔清洗翠竹, 纤细的皓腕骨骼分明,不似琉璃柔弱易碎,反而有几分柔韧的力度。
谢璧忍不住快步上前, 待要走到江晚月身畔,又不觉慢下脚步。
她穿了碧色衣裙, 蹲在绿树茵茵的河畔,若亭亭青荷,清冷宁静, 她清洗竹子, 之后, 她会将?柔韧干净的竹子劈开,切断, 打磨出光泽, 再和碧胧峡的乡亲们一起?,重新拼接出军用竹筏, 竹管火枪等等。
竹子又有了新的用处和生机。
只是靠着她的一双手。
不能改天换地, 却也生出踏实安稳的重生。
这样的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怜悯。
谢璧心?头泛起?涩涩的失落, 拼命思?索,想要和她说些什么?。
秋日的湖面苍茫壮阔,有女子撑着小船去采漂浮的水藻,轻盈灵便,谢璧望着,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心?事:“大船虽能抗风御浪,但毕竟过于笨重了,倒不如小船,游曳轻便,行船敏捷。”
江晚月清洗着竹子,淡淡接过谢璧的话头道:“是啊,世人总是想着要尽量造出大船,但船高载重,也总有弊端,还是要因地制宜,若是想着更精准近身,其实不若窄小广船,更轻便机巧。”
谢璧不由看向江晚月,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江晚月对他的主动接近,让他多么?怦然?狂喜。
哪怕她只是主动接过他的话语,也能让他瞬间呼吸一滞,胸腔狂跳。
更何?况,她并不知晓他心?中所虑,却精准言明了他的心?事。谢璧低声道:“原来……你还能触类旁通到军事上。”
谢璧眼眸中有惊喜,有钦佩,有失落……可身边的江晚月仍是风轻云淡的模样,连眼角都未曾看向谢璧,语气若淡云拂过:“大人谬赞了,我?能有什么?见识,不过是看了话本子里写,两军交战,攻城掠地也许靠的是重兵铁骑,但擒贼先擒王什么?的都是靠着轻骑,若是类比水战,那?便于机动的小船大约便算是出其不意的轻骑吧。”
谢璧定定望着江晚月。
她虽不通军事,但她却在日常中处处留心?,且每经点拨便能开悟,因此,她有周遭人不可企及的一份聪敏天赋。
她像展翅于天际的雏鹰,碧胧峡于她,显得逼仄狭窄。
她本该有更广阔的天地。
从河畔回来后,谢璧已起?了一个念头。
他向来是有魄力之人,第?二日便去了船所,船所里,江来等人正拿着地图议论着什么?,看到谢璧进来,忙起?身行礼道:“大人。”
谢璧将?来意告诉了他们,谁知在场的几个男子都倏然?变色,江来想了想拱手道:“大人既然?想让江姑娘入船所,想必她定然?有过人之处,但……但毕竟男女有别,况且这本是男子之事,女子前来,多有不便。”
谢璧蹙眉道:“之前在潭州,你们不是和她一起?共事过吗?”
“从前只是权宜之计,如今却要每日共事,自然?不同。”江来默了默道:“再说……江姑娘和她的家?人,恐怕也会介意……”
谢璧沉默了一阵。
他知晓江晚月的心?性,若能入船所,她定然?是极为开怀的,但谢璧思?索半晌,还是去寻了江晚月,以官员的身份,和江晚月言明此事,谁知江晚月却摇摇头道:“多谢大人厚爱,只是……我?并不愿意去船所。”
谢璧很是意外?,一阵沉默后问她:“是因了男女大防吗?”
江晚月默了默才?道:“民?女不在意男女大防,只是……船所毕竟是国之大事,我?也只是有几分巧思?罢了,若是要我?照料百姓,我?自会尽力,可这等前线之事,大人若是让我?去了,耽误国事又如何?好?”
谢璧这才?察觉到,南渡一路,江晚月虽救了无数人,被无数人感念,可她仍觉得这是后方之事,是女子细心?照料可以做到之事。
她在害怕。
她犹豫担忧,怕自己才?不配位。
她明耀,出众,比许多许多人都要优秀,可她心?底,仍萦绕了卑怯。
是他吗?
他曾经,总觉她笨拙浅薄,也许,他有意无意的疏离无奈,加深了她的不安。
谢璧望着秋日泛起?波光的湖面,缓缓道:“你此番照料救助了许多人,但在乱世中救助旁人,并非靠着善心?和细心?就能完成?,大到和官府打交道,小到一船之上,事事都需筹谋,谋断,协调……你能救渡众人,足以证明,你有卓越的心?性,出众的能力。”
江晚月怔忡。
从前,她是众人交口称赞的江上小菩萨,可如今战事平定,众人尽皆散去,菩萨也成?了最普通不过的百姓。
渐渐地,江晚月也会觉得,她当初并无过人之处,只是恰好多救了人而已。
她没想到,最了解她艰辛,最赞赏她行事的,竟是她从前的夫君。
谢璧又道:“你在碧胧峡长大,从小长在船上,了解各种船只,又心?思?细腻,正好补了船所中人的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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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晚月抬起?浅琥珀色的眼眸,倒映着湖畔芦苇落叶,清冷中有一丝迷茫:“可是,我?并不晓得此事要领,我?怕出错……”
谢璧沉吟道:“你并非不能出错,相?反,多出错也并非坏事。”
江晚月又是一怔,她想努力规避错误,可她没想到,谢璧头一句,便是要她不避讳出错。
谢璧语气平稳,宛若谈及家?常:“无人能在最开始就处处考虑妥当,莫要说船所,就说朝廷的政令,不少也都是在错误中一次次尽善尽美的,你之所以觉得船所那?些男子似乎比你更好,是因你在闺阁时,他们已经开始读书留意,又比你更早开始做此事,他们在错误中也得到了不少经验。”
谢璧的语气温润淡然?,可又仿佛有霹天之力,让江晚月瞬间看到了另一番天空。
江晚月心?潮起?伏,沉默片刻后,态度愈发恭敬:“大人,我?如今想明白了,我?愿意去船所,我?定会尽己所能,多思?多学。”
她感激谢璧对她说这番话,父亲治水造船,她从小对船上之事深有兴趣,她怎会不想进船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