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朔帝确有中?意的人选,不过?同她想的全然不同,一时笑道:“维行是你父母唯一的儿子,联姻卫氏,不免有些可惜。”

不管燕国公情愿与否,卫氏在外人眼中?都与贵妃绑定在一处,要结姻亲并不合算,自然要寻其?他?高贵的门第,由帝王为之赐婚。

沈怀安却起身再拜,恭肃道:“陛下?,草民尚年轻,只?想精进学问?,勤习弓马,侍奉君父,未有成家之念,还望陛下?俯允。”

他?一贯磊落,声音朗朗,不见丝毫推脱神态,婚姻大事原本就?轮不到儿女做主,他?的意见原不算要紧,元朔帝微微生出不悦,可想了想自己?选中?的宜娘,便不再提:“朕不过?随意一问?,你既有志气,便回?翰林院去,做你的学士。”

为皇帝起草诏书已称得上殊荣,是做宰相的捷径,然而沈怀安却有些迟疑,他?俯身道:“陛下?,草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陛下?能准我到薛总管处效力,见识塞上风光。”

沈幼宜神情骤然一变,逻娑雪山皑皑,地广人稀,中?原人几乎受不住那种气候,只?是因为那是吐蕃王帐所在,皇帝令逻娑道行军总管攻取王帐,不过?是围魏救赵之计,换取安西四镇和平,她隐约听闻薛总管才到松州就?被阻截,这样的老将尚且如此,他?去那里,即便不冲锋陷阵,岂不是也要九死一生?

难道就?因为她不肯接受阿兄的爱慕,捅破那层纸后也不允许他?这份爱慕的存在,甚至回?到了元朔帝的身边,孕育皇嗣,他?一个?书生,就?要到万里之外去自寻死路?

她怎么不知阿兄原来是这样叛逆的男子!

不光是她,就?是沈玉璞与柏氏也大惊失色,他?们至多以为这个?儿子厌倦了官场,想在妹妹庇护下?做一个?闲散子弟,没想到他?竟起了去边塞的念头,那可不是游山玩水!

元朔帝俯视着跪伏在地的少年郎君,他?面色沉毅,平静如水,并不似一时之念,只?是高堂尚在,蓦然生出这个?念头,未免不孝。

女乐渐渐停了下?来,本该宾主尽欢的家宴一时肃静,坐于上首的君王缓缓道:“维行,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沈怀安颔首:“草民知道,贵妃与草民早便有言在先,日后婚事前程,皆顺己?意,爷娘亦无?忧虑,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当朝碧海而暮苍梧,行万里长路,草民早弃笔从?戎之心,然而尚有父母幼妹,不敢远行,今贵妃蒙受陛下?恩宠,沈氏得被余泽,草民也想上乞天恩。”

沈幼宜怔怔望向他?,心绪杂乱,如檐下?雨沸飞珠,她依赖了十几年的兄长忽然成为追求她的男子之一,她便难以再与之交心,可这点心思,阿兄如何能不知晓呢?

他?自然也晓得她的疏离,这些时日的宁静之下?,竟然会生出这样去她万里的念头!

无?论是爷娘还是自己?,都知道他身上并没流着沈家的血,并不存在断了延续的门楣惨事……只是会教他们伤心。

元朔帝望了望身侧的美人,见她忽而回?神,还记得对自己?侧身浅笑,以目询问?。

这是她的家事,皇帝便不好完全独断,沈幼宜压下?那许多酸涩,勉强笑道:“中?书门下?有的是妙笔生花的郎君,陛下?既然疼我,那就?随哥哥去好了,他?这个?年纪,要吃苦受罪,也不会和阿耶阿娘哭鼻子的。”

元朔帝听得出她的意思,只?要不出格,宜娘一向纵容有血缘的亲人,这一点同他?没什么分别,便也准了。

用过?午膳,元朔帝很体贴地同沈家父子到书房去,留沈幼宜与柏氏说几句话。

柏氏第一次见到元朔帝时,只?觉得天子因着宜娘而待他?们宽容温和,可今日维行所作所为,还是有些太出格了,她惴惴不安,轻声问?道:“宜娘,陛下?今日携你回?来,究竟是什么意思,会不会生维行的气?”

沈幼宜略有些无?奈,天子的脾性就?是如此,但?凡教他?瞧上眼的人,要求反而比旁人更严,即便是攀附贵妃的外戚,也得为天子鞍前马后,做出许多实绩来才提拔得教人心服口服,不要说折腾她父兄,只?怕她阿娘日后也免不了为她做皇后的事情上下?奔波,也就?是二皇子和赵王这种不需要悬梁刺股便已达人臣之极的血脉近亲,才会放纵一二,只?为他?们的品行偶尔动怒。

她玩笑道:“陛下?没什么别的意思,不过?是娶了您的女儿,便想给阿耶和阿兄一些机会,瞧在我的份上,也不会生哥哥的气,他?要是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自然好,哪怕只?是白?白?去吃一遭苦,也没什么不好,陛下?日后也不会薄待了他?。”

柏氏放心下?来,她从?前最焦心宜娘的婚事,宜娘哪里是能伺候人的性子,生怕她寻到一个?不好的婆家反复磋磨,又担心她侍奉不好天子,说错一句话就?有性命之忧,可如今瞧着她同元朔帝相处,圣上纵容颇多,即便就?在身侧,也时常将目光放在宜娘身上,暂时能为女儿放下?一点心。

就?是管得未免有些太多,从?前宜娘抱怨她阿兄和天子,他?们夫妻两个?还没有太多的感触,然而自从?搬回?京师旧宅,宫中?不时有内侍前来,指点贵妃闺房的修葺复原、检视他?们的吃穿用度,还要打探近期有什么亲朋故旧登门,如今还要教一把?年纪的丈夫到雍州去做官,她竟也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可最教她省心的孩子过?了弱冠,却反而叛逆,柏氏幽幽叹了一口气:“生儿育女,不见得就?是什么高兴事。”

话一出口,她便想到女儿,天子与她正?期盼着这胎儿的到来,这话未免扫兴灰心,才想要描补几句,安慰她天家皇子本就?不同,可宜娘却促狭地笑了。

“生不下?我时,阿耶和阿娘不也没少去寺庙求子烧香,做许多善事功德,也是一样愁苦。”

沈幼宜戏弄过?母亲后,眉宇间的愁雾渐渐散了,她轻轻道:“生儿育女当然有许多烦恼,可是阿娘不是也得到过?许多欢乐么,我如今自己?做了母亲,才觉出这一点来,虽说多了好些烦心事,可一想到它是陛下?和我的孩子,总有一天会长起来,便又心生欢喜,什么也不想计较了。”

她偶尔也会一惊一乍,担心这个?孩子来时她身体不算很好,会不会缺了手脚,还会担心它不能长成元朔帝期待的模样,多愁善感时也会落几滴眼泪。

但?当它隔着肚皮发出轻微的响动,又引出她无?限的怜爱与惊喜,她预感到日后还会为这个?孩子抛洒更多的眼泪,却又无?法拒绝这一路上的风景。

如今的沈宅已经重新扩地修缮,但?对于帝王来说还是太过?狭小,元朔帝不欲教她在宫外久留,只?陪她在旧日的闺房中?歇了一会儿,小心问?起:“宜娘的母亲与你说起过?朕么?”

新床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她嗅到屏风外成堆果子的清香味道,懒散道:“没有,妾与爹娘都是陛下?的臣子,谁敢议论陛下?呢。”

她当然知道元朔帝想听什么,但?是她阿爹阿娘为了得到皇帝的认可,一把?年纪还得在他?的授意下?去得罪勋贵宗室,她兄长的婚事只?怕也被君王视为联姻砝码,他?还想听她说一箩筐的好话。

想听没什么可指责的,谁都喜欢会奉承的奸佞,可问?题是他?听了之后不会信!

顶多是和她笑一下?,然后就?过?去了!

就?算天子容貌不减当年,甚至沉淀了许多成熟的味道,她也觉得有点不划算了!

元朔帝无?奈,轻轻抚了抚她脊背,很缓慢地教她倒到一侧去,温和道:“那宜娘这个?臣子能不能先平躺一会儿,不要伏在朕身上?”

他?并不嫌她重,但?这种相贴的姿势难免压到她腹部……也教他?难以自持,做不得君子。

宜娘是一道教人吃不够的美味,他?原本有修身养性的念头,一月只?想浅浅吃上几口,然而她并不总能教他?吃得入口,常常隔了几个?月才有那么一两回?的放纵,旋即又有旁事牵绊。

沈幼宜从?一开始的担心,到现在已经习惯了他?的清心寡欲,加之这个?孩子他?着实看?重得很,是以并不怀疑什么,在他?怀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忽而听他?问?道:“你也当真舍得教维行远走,他?若留在翰林院里,朕渐渐将他?升上去,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毕竟是国舅,沈家中?唯一的儿子,又是科举出身,元朔帝不欲他?以边功服众,但?沈幼宜却瞧得很开,不免令他?意外。

她一时莞尔,午后暖融,静谧得令人想犯些忌讳:“并不是每个?人都按照模子长出来的,人人皆有自己?的选择,或许很离经叛道,陛下?为了我与太子生分,会觉得后悔么?”

这个?人的存在,大多数时候已经到了两人都会默契避开的程度,元朔帝迟疑了片刻,和缓道:“宜娘,朕并不后悔,只?是有时难免伤心。”

沈幼宜在他?面上啄了几下?,柔声道:“我想陛下?前二十年很想做尧舜一般的圣君明主……只?是天下?并无?十全十美的事情,您权衡利弊后下?定决心,其?实也称得上差强人意,就?算是尧舜,这一生难道便没有污点?”

阿兄在她面前选择说出那些情意,便知道他?们之间不会回?到从?前,他?是个?极有主意的人,固执地留在原地许多年,出去走一走没什么不好,她选择留在元朔帝身边,只?让他?带着父母离京,就?知道已经伤了他?的心。

元朔帝笑了片刻,面上略有些黯然,他?时常会想到在东宫里的那个?孩子,其?实这个?孩子刚出生的时候,他?也寄予厚望,甚至因为他?的成长,与杨修媛长久平安无?事。

他?也曾投注过?许多心血,允许太子培养自己?的亲信属臣,在天子壮年时就?能时常代?父监国,为他?日后成为君王铺路。

然而这个?孩子在大事上懦弱,又痴迷邪术,喜欢做了父皇贵妃的宜娘,他?心里痛得无?以复加,即便鲜血淋漓,也还是将他?割舍下?来,是以仍有许多臣子在观望他?的态度,猜测帝王会不会有一日又念起父子情分。

可他?并不后悔。

子惠仍然衣食无?忧,享有皇子的待遇,他?也会尽心寻人为他?医治,有那些纠结痛苦的心力,倒不如想一想长安第一场雪后,流民当如何安置,松州前线的战报传来,又当如何应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