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中门大开,重新修葺过的府邸更见一片欣欣气象,沈玉璞同沈怀安,以及府内众人是早早候立在门外的,只等候帝妃的车驾。

元朔帝先一步下车,回身扶住沈幼宜,低声道?了一句“留神”,等?她安安稳稳,才同她一并虚扶了沈玉璞夫妇一把?,吩咐众人平身。

沈玉璞和柏氏是早见过元朔帝的,那时皇帝待他们就足够宽容客气,不过那时女?儿被送往行宫,总免不了战战兢兢,如?今多了贵妃在侧,他们多少能松一口气。

他们的宜娘竟然真的回到陛下身边,教君王回心?转意……还有了身孕。

沈幼宜的目光落在沈怀安身上,不知是不是她多心?,她的兄长也正望着她,一如?既往的严毅中似乎透着些别样的情愫。

她低低道?:“阿兄,这一路辛苦了。”

沈怀安将她瞧了又?瞧,终究还是俯首下去,恭敬道?:“有劳贵妃垂询。”

元朔帝陪她省亲本?来就是想要为心?爱的女?子做脸,不欲弄得一板一眼,随意中透着些亲昵:“今日不过是朕陪贵妃出来走走,何必劳烦沈公同夫人久候,这样冷的天?,若是冻出病来,娘娘也是要怪朕的。”

沈幼宜想起当初元朔帝有意招兄长为婿的事情,中意的亲家?变作岳父,隐约露出些笑意,然而手臂上传来的力道?却警告她不许多想。

沈玉璞和柏氏陪着元朔帝和贵妃闲游,内宅上的事情柏氏更为熟稔,不时说?起当年的热闹,父辈在厅中议事,贵妃的几个姊妹就在屏风后面对年轻的郎君评头?论足,宜娘一个人被她哥哥关在书房里练字读书,可怜巴巴的。

这些话更多是说?给皇帝听,柏氏回忆宜娘跟随父亲到任上的时光,又?是去赴宴交友,又?要到山中别业游玩,甚至还教她这个做母亲的寻了几个善舞的娘子教授舞艺,那时他们夫妻谁也没想到日后宜娘会找到这么一个夫君,尽量都随了她的心?:“若知娘子有幸服侍陛下,妾与郎君断然不会这样娇惯她了。”

怀安不许宜娘躲在屏风后面看?人,但到了越州,她能接触到的男女?变多,思想活泛,不会只听她阿兄一个人的话了。

元朔帝的态度自然是和气的,只是要说?躲在屏风后偷窥郎君的小姑娘里没有宜娘,他也不能完全信服:“贵妃哪会有什么不好,夫人自谦太过了。”

沈幼宜听起来确实是一片肺腑之言,阿耶阿娘指望她嫁个好郎君,对她的约束还稍微严一些,可是元朔帝对她的纵容近乎溺爱,大约当真觉得兄长对她严厉。

帝妃要来的消息是前?一日才通知沈家?,但是宴席全然不需要柏氏操心?,贵妃的饮食如?今是重中之重,即便是留下用膳,也不好吃外面的东西,尚食局的女?官一早便安排停当,连杯盏碗筷都是宫中上用的,用层层绸布包裹起来,盛放在木盒中一并带来。

众人分桌而食,有梨园子弟演奏清平乐曲,元朔帝是善饮的人,只是日常家?宴极少饮酒,见宜娘的父亲拘束,才命人上了些佳酿。

沈玉璞闭门了几月,难得皇帝肯如?此耐心?地问起他那些稻子,慢慢放低了些戒心?,谈起种田时的感?慨。

这些日子里他闭门不出,当年但凡与沈家?有过一点来往的人家?,都恨不得见他们一面,从他与妻子、儿子、甚至是门房口中得到一点天?子的意思。

这样突如?其来的热情他见得多了,然而宜娘腹中皇嗣男女?不明,资质也未必就好,他见过杨氏下场,不愿自此就摆起国丈的派头?,虽酒后高谈阔论,却也存了几分小心?恭谨。

元朔帝对他所提及的培育新种很感?兴趣,像是越州地处江流汇口,地湿温暖,水稻一年可以熟两到三次,而潞州虽接山脉,地处北方,然而潞水汤汤,也有许多农人种植水稻,这些地方的水稻虽然一年只能成熟一次,然而数经蝗灾旱涝,更为茁壮喜人。

沈家?不需要靠耕作填饱肚子,沈玉璞更希望做出些不一样的成就,只是他托人取来各地的稻种,试过许多方法,却只做了一两年,还未能完全培育出符合心?意又?稳定的稻种。

沈玉璞不问官场事,醉心?农桑,文章做得少了,却十分热衷于钻研前?代?的《齐民要术》,对潞州的农事颇有一番议论,只是涉及赋税官府,才会委婉许多。

元朔帝倒不太介意他的冒犯:“郡望高门,钟鸣鼎食,世代?富贵,坐拥田产奴婢,却常自瞒报,收留良人为奴,税多出于百姓,是以常有良家?子女?不堪劳役,自愿为奴。”

沈玉璞轻轻道?了声是,他从前?有官身,自诩爱民如?子,为官清廉,但也欣慰妻子的能干精明,为他操持田产奴婢,短短十年,就将一份家?业扩成数倍,可以供养族中奢华享受,然而赋闲在家?后,他到乡下与农者为邻,却觉出许多弊端。

“陛下即位之初,天?下稍定,废除前?代?苛捐杂税,叛军治下多用重税,约十三取一,而臣奉皇命,以四十取一,荒年允许百姓以徭役抵税,然而一旦逢灾,穷者便舍身为奴,各处逃避,大族趁机收购田产,于是富者愈富,贫者转贱,原本?该流入国库的赋税大大减少,长此以往……”

朝廷收不到足以支撑开支的税收,必然要加重赋税,分摊到地方,官府又?要追责里长,追回这些流窜的农人,既耗费人力,也未必能见多少成效。

天?子平定天?下后可以衣锦还乡、荣归故里,但朝中用人却忌讳此道?,各地郡守极少出自当地望族,他是北人,反而多在江南鱼米乡,似河东道?一带,虽为兵家?必争之地,但并不足以成为朝廷的粮仓,常有灾害,若逢黄河泛滥改道?,常有灾民涌入近处的潞州。

这些人当然没有官府的文书,元朔帝颔首,轻声道?:“沈公有何良策么?”

沈幼宜倒没有想过元朔帝还会同一个赋闲的官员谈论这些,问一问阿耶喜爱的农桑事,就已经称得上折身下交,低声道?:“郎君喝得醉了,阿耶久离朝堂,这是家?宴,若要问政,该在朝堂之上。”

她的父亲当然能说?出一点道?理来,但是这些事情一旦动起来,牵扯得太多,她腹中的骨肉名分未定,如?今的沈家?未必承受得了这种后果。

元朔帝含笑瞥了她一眼,她的阿耶喝得更多更醉,否则怎么能在他面前?露出当年的意气:“朕有心?授沈公为雍州刺史,自然该听一听他的意思,贵妃以为不妥么?”

越州与雍州同为上州,然而雍州为元朔帝降生之地,望族与新贵诸多,土地平旷,但关中常有蝗灾,常需朝廷减免赋税,而这些事情,天?子畋猎时她也亲耳听闻过。

其实她阿耶做了小半辈子的士大夫,未必就从此心?灰意冷,不过是厌恶当初的虚与委蛇,朝中没有足够可靠的亲友支撑他做些出格的事情,又?不必为衣食住行发愁,宁可在乡间图些清静,效仿五柳先生。

但假若他的女?儿会成为皇后,皇帝为了她,必然要抬举岳丈一家?,也需这位岳父为他竭尽所能地发挥所长,成为君王手里的一柄快刀。

元朔帝要他去,必然是要她父亲做出一番政绩来,除此之外,自然一切听凭他意。

沈幼宜与他对视良久,余光瞥见旁侧的父亲似乎有些惊喜神态,不觉莞尔,轻声嗔道?:“陛下赐官,圣恩何等?浩荡,阿耶不谢恩么?”

第69章 第 69 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沈玉璞如梦初醒, 他?连忙谢过?天恩,可元朔帝的心思显然也不完全只?在他?身上,似是无?意间问?起柏氏:“贵妃入宫多年, 如今又有了身孕, 夫人不预备为维行寻一个?佳偶么?”

柏氏面上的笑容微微一滞,她迟疑地看?向女儿,却见宜娘轻轻摇了一下?头。

沈幼宜不知道元朔帝会为她的兄长选一个?什么妻子,但?是皇帝显然也并不知道沈怀安并非她父母亲生。

否则以皇帝的性情,未必有这样温和的姿态商量, 而是直接赐婚了。

沈幼宜缓缓开口:“陛下?, 阿兄算过?命的, 他?很信这些, 是不肯教自己?妻子冒风险的。”

柏氏也连连称是,她苦笑道:“维行本就?是个?寡淡的性子,也是他?父亲与我拖累了这孩子, 他?独身至今,也不见有哪个?中?意的女子,不过?他?也年轻, 妾与夫君只?好随他?去了。”

沈玉璞虽然知道这个?儿子的想法, 可谁没有年轻的时候呢,眼瞧着宜娘做了贵妃,又极得天子宠爱, 甚至会生下?皇子, 怀安以后娶哪家的娘子都不会吃力。

更何况若说他?婚配太晚, 那是二十年前的老眼光,少男少女朝不保夕,遍地是早婚的风气。

如今的郎君们心气都高着呢, 为了求娶一个?出身高贵的妻子,宁可拖到三十四十再成家,他?和柏氏自然只?有赞成的道理。

至于纳妾生子,这全凭他?自己?心意,若需要的话他?们夫妻不会阻拦,但?完全不必扯上传宗接代?的大旗,士大夫不二色本就?是君子之道,沈氏很赞成这样洁身自好的行为。

元朔帝却瞥了这对兄妹一眼,沈幼宜很能读得懂其?中?的揶揄玩笑。

他?们兄妹两个?在他?眼中?是嘴里没有一句实话的骗子,游走于帝王父子之间,只?是她倚仗宠爱,更为张扬,她的哥哥依附太子,须得将自己?伪饰为不同流俗的君子,时有归隐终南的念头。

不过?这一点皇帝便想得错了,沈幼宜悄悄扯他?衣袖,满怀警惕道:“陛下?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是宗亲皇女,还是卫氏的几位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