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了夜色,他能清晰瞧见沈幼宜面上的惊愕,淡淡道:“不是宜娘的手笔?”
沈幼宜耳边嗡嗡,勉强扯了一下唇角:“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难道还能把手伸到御膳里下毒?”
二皇子嗅到她平静下的忐忑,漫不经?心地望着她,笑道:“可是陛下前?几日去翠微宫寻你,还命人搜城。”
沈幼宜的心似乎像被谁捏了一下,他的父亲对他除了幼时?的严苛,大多数时?候只有不抱期许的纵容,自然?做儿子的也难以生出什么悲伤。
她半扭过身去,遮住脸:“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道理,殿下将?罪责都归咎到我一个妇人身上,不觉得可笑么?”
“父皇若肯吃五谷杂粮,倒也还好。”他未能摸到元朔帝的脉,却还能听得到一些话,“陛下虽春秋鼎盛,也禁不住急火攻心,接连呕血两次,又饮食骤减,不眠不休,譬如一盏将?尽的铜灯,无处添油,却有风助火苗,越燃越旺。”
他说到此处,面色也见凝重,却还有心同她讲笑话:“宜娘以为?,此刻若有大乱,得益的会是谁?”
脾胃有疾,饮食就不能滋养人体,反而成为?一种消耗人的拖累,少眠多劳是与酒色一样摧残人身的斧头,沈幼宜的手指轻轻颤,她似乎干出来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她已经?习惯了他强健的身体,并不觉得这一点小小的捉弄试探会捅出天大的篓子,又或许只是最后压死?人的那一根鸿毛。
……她甚至不愿意去想,倘若山陵崩,下一个登上帝位的会是谁,是太子还是他的那个儿子?
“得益的是谁我不晓得,可殿下自己遭殃在即,也能无动于衷么?”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体的变化,她自己都能分神察觉出声音里的激动:“你便?一点也不……为?自己难过害怕?”
借着寒凉的月色,二皇子彻底瞧清了她眼底的气恼。
他自然?知道这个擅长做戏的美人不会像她在阿娘面前?所说的那样凄惨悲切,只是在他府上借住几日后就会重新回到翠微宫那座古朴的宫舍,甘心侍奉一个同样失去权势的皇后。
可他从?中感受到一丝快意,无论是谁,对她付出过什么,都不能得到她一点的真心。
她果然?为?宫内打乱她计划的变故惊慌,然?而他却尝不到多少清醒于游戏之外?的快乐。
一个飞蛾扑火的美人,掉落的并不止是权力的陷阱,她离开了那个伤透他母亲心的男人,实则却撞入了有毒的蛛网,一点点的麻痹而不自知。
“人各有命,来日阿兄继位,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我又有何可愁?”
少年的语速稍快了一些:“皇祖母已经?知晓了你同太子的事情?,我离宫前?,阿婆正大骂妖妃祸水……”
太子至今仍被囚在东宫,元朔帝一朝急病,宫内唯有太后可代为?掌权,赵王监国,国赖长君,皇位未必能落到衡山郡王那个小孩子,又或者她腹中那个不知男女的孩子身上。
然?而她胸口起伏不定,甚至近前?数步,握住他泛凉的手,急切打断道:“子琰,你能不能悄悄把我送入宫去,就叫我瞧一眼,好不好?”
这个时?辰即将?宵禁,她一个被视为?不祥的女人怀着身孕,此刻入宫,明晨才有机会脱身,他蹙起了眉,想要嘲讽她几句,却张不开口。
那一双含情?的眼眸正定定地望向他,目光里满是哀求,语调都软了下来:“子琰,这对你来说一点也不为?难,对不对?”
那柔媚可怜的态度已经?在她身上消失许久,起码在他面前?,上一回如此还是为?了她第一位夫君。
他只要阖上眼,推开她的手就能拒绝。
……
紫宸殿里弥漫着苦涩的药味,廊下站立的内侍大气也不敢出,不单单是因为?天家?母子的争执。
一个曾高高在上的贵妃忽然?现身宫中,跟在他身后,换成内侍打扮,赵月来额上和手心里的热汗不断,他歉意地望了贵妃一眼,将?手中的汤药递给她,低声叮嘱道:“娘子别怕,晚间是赵王侍疾,老娘娘年事已高,一会儿便?会回宫去。”
陛下的病没?有外?面传得那么厉害,虽说伤心气急,以致高热,但中间已醒过几次,许多赵王处理不了的奏疏仍然?要送到殿中批阅。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外?人面前?却露出些下世的光景。
沈幼宜有几分魂不守舍,皇帝的几位兄弟并不怎么争气,越王父子谋逆,这强夺人妇的赵王也不见得好到哪里,留他侍疾……只怕他还巴不得皇帝早死?呢!
可她在气人这事上也不遑多让,轻轻道:“力士不必这样为?难,我不过是有些放心不下,才连带你们也提心吊胆,陛下若无大碍,我也不想碍了老娘娘的眼。”
她能听见元朔帝几句断断续续的话,可竟生出些怯意,那迈进过无数次的门槛变得高不可攀,极少打退堂鼓的人,腿下也似生了根。
赵月来立刻愁眉苦脸起来,缓缓叹道:“娘子何必这样讲,陛下为?您何等焦心,便?是一定要离宫,见上最后一面,说几句话,也费不了许多事。”
这样糊弄人的话沈幼宜从?前?不至于听不出,可她全副心神都在殿内,也只点了点头。
太后仍有些余怒未消,垂泪道:“阿珩,你怎么就这样糊涂,为?了一个想离间你们父子的祸水,将?自己弄到这等地步?”
她还记得皇帝的言之凿凿,王者以四海为?家?,不为?私情?所困,可他今时?今日,何以自伤至此呢?
“阿娘,您何苦这样说她。”
元朔帝仰在枕上,他几乎没?有这样无力过,可羽林军疾驰数日,在中途截住了沈氏的车马,却没?见到贵妃的身影:“匹夫一怒,天子亦惧,子不教,父之过。子惠杀夫夺妻,她不报复在儿子身上,又能拿太子如何?”
太后不想在此刻惹他再咳出血来,可一抬头,又是另一个不争气的儿子,她低低泣了一会儿,起身哽咽道:“我怎么生出你们这一对孽障!”
元朔帝已经?习惯了母亲每夜探望时?的哀泣,只是提到那个人时?,两人不免会生出龃龉。
赵王见时?辰不早,也会及时?劝太后回宫歇息,好教皇帝服药睡下。
夜里的药已经?由?各司长官、卫率将?军几番勘验,略去皇太子亲尝这一道关,才会送到御榻前?。
今夜也没?什么不同。
但他的眼睛似乎有些昏花,朦胧之间,竟在帘外?瞥见一道熟悉却清瘦许多的身影。
但却是内侍。
那人低垂着头,无声捧了药进来,却似有些紧张,不敢开口请帝王用药。
沈幼宜难以置信,短短一两月的工夫,力能擒虎的男子竟已至如此。
她将?药搁在一侧,仔细听着他微弱的呼吸,忽而被人握住一腕,缠绵病榻的君王半睁了眼,低低叫了一声“宜娘”。
她霎时?如惊弓之鸟,要起身逃出去,然?而病榻上的男子却已经?无力钳制住一个女郎,连声音都透着几分中气不足的病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