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纷纷掩口笑,可是偷偷窥伺天子神色,又将头都低了下去。

就当太后以为他会说些什么趣事时,元朔帝却道:“儿子听闻太子妃此次将衡山郡王也一并带了过来?”

太后愣了愣,连着关心皇帝的话也一并咽了回去,苦笑道:“她是个贤惠的好孩子,昨儿还带他进来请安,我瞧这孩子被养得很好,不哭不闹的,很惹人喜欢……但太子妃却又瘦了些。”

她这一辈子都是享福的命,但儿孙的婚事都不算顺心。

皇帝这人性子凉薄傲慢,年轻的时候不大有闲心贪恋女色,年纪渐长,又开始节奢止欲,如今这般也不算意外,可太子却不该如此。

二十出头的年纪,又不要他冲锋陷阵去打天下,太子妃出身名门,容貌称得上端丽,这孩子怎么会为一点小事和她过不去呢?

听说是她孕中知晓太子在外养了个私宠,那女子因为深受太子宠爱,竟敢入宫挑衅,惹得太子妃一时动了胎气,把那女子处置了,从此便夫妻失和。

衡山郡王是庶出,皇帝虽说也为长孙降生而欢愉,但考虑到日后太子妃若再生养,倒也没流露出立皇太孙的意思。

不过人的心总是偏向自家人的,太子妃在皇家眼里还没出色到皇太孙生母非她不可的地步,他们夫妻当真走到这一步,太后还是会怪罪太子妃多些。

一个外室罢了,只要太子日后不缺子嗣,这女人就算是生了孩子也越不过正室去,多亏皇帝不是那等爱插手儿女家事的父亲,太子妃没蠢到哭哭啼啼把事情捅到宫中,是以还瞒得住。

太后眯了眯眼,这个外室的事情还是太子入宫的时候悄悄与她提过两句,听说也是个可怜的女子,虽说来历不明,但瞧在服侍他许久的份上,该得个玉牒名分。

但她不明不白地死了,后来太子的态度也不过如此。

她死了,太子妃才把这事瞧得明白,可惜晚了。

元朔帝上一次见自己这个孙子还是去年,和缓的语气里似有几分无奈道:“端阳已经长成嫁人了,阿娘膝下难免空虚,儿子想……要是这孩子您瞧着还不错,就接到您身边先养着。”

虽说皇帝和太后不需要亲自抚养幼儿,可是直接送到紫宸殿里,几乎是挑明了这件事,日后再要反悔,余地便不多了。

太后从没听过他有这打算,微微吃惊,然而她这个儿子一向是圣裁独断,决定了的事情断没有转圜的道理,轻轻点了点头,叹道:“早做些打算也好……你年轻的时候没法子将太子携在身边教养,就是有些不合心意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如今四海承平,皇帝正好多留些心在小辈身上。”

这其实该在意料之中,皇帝的子嗣实在是太单薄了些,两子四女,皇孙也只有一个,二皇子又是痴迷修仙的,成日和和尚道士混在一处,皇帝要在后代里挑挑拣拣,也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皇帝留心栽培皇孙,对太子、以及追随太子的属官而言,自然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太后和皇帝说了一会儿话,元朔帝便要起身往弘文馆去,陈容寿小心翼翼服侍着,烈阳高照,他却莫名颈后一阵阵发凉。

往常他是最能揣度圣心的,也偶尔在圣上面前为旁人递一两句话,可遇上卫贵妃这么个活祖宗,他实在也没办法。

说句不好听的话,瑶光殿到清平殿的路程,一日一夜,就算是只乌龟慢吞吞爬过来,也早就见到陛下了,还用得着跑到太后面前哭哭啼啼?

身在这个位置,陈容寿收到的点心茶水银子不计其数,唯独收瑶光殿那位的东西时烫手得厉害,若不是担忧自己这颗项上人头不保,陈容寿当真想亲身到瑶光殿去瞧一瞧,卫贵妃是怎么想的?

前些日子在行宫四处游逛,圣驾一到就又要称病?

她瞒着陛下思念亡夫,难道还指望天子纡尊降贵,亲身到瑶光殿不成?

不过再离谱的事情,卫贵妃做出来也不稀奇,毕竟这位卫娘子第一次见到圣驾时就做过能夷三族的事情。

陈容寿想起那日一袭素衣的贵妃,随卫氏族人一同拜倒在地,迎接今上与太子。

她本来还在孝期,但陵阳侯府早没她的容身之所,宴会上主动献舞也说得过去。

一个生得美艳动人的女子,想给自己搏一个好前程没什么,只是天家父子都是于女色上克制的,即便是他也不觉得这女郎有成功的可能。

彼时的卫贵妃一舞终了,她的妆容清淡,舞裙也不艳丽,可人生得妩媚,停下喘/息时鬓发汗湿,颇有几分诱人意味,偏偏向御座处瞥来一眼,端的是我见犹怜,便是在场的内侍都少不得悄悄多看几眼。

她斟满了一盏酒敬与天子,又奉与太子,恭恭敬敬说了几句客气话,随后便低眉顺眼地退下……直到圣上觉察出几分不对,起身往后厅更衣,这胆大包天的女郎竟已换了侍女裙裳,扑到他身前跪下,只求行个方便。

直至今日,陈容寿都不敢回忆后来的事情,自然,圣上要宠幸女人,也不会教他瞧见什么。

可燕国公府邸的屋舍藏不住声音,贵妃娇柔的低泣断断续续传出,直到月上屋檐才堪堪停下。

他候着元朔帝的旨意,不敢离得太远,不过就算离得不那么近,也能听得见陛下的斥责与那女郎胡搅蛮缠的哭诉。

圣上斥责的声音略低些,大概也恼怒于她的不知羞。

“我是真心倾慕陛下才这样做的,您要杀就杀我一人好了,我阿耶阿娘是不知情的……就算明天要死,今日能与陛下欢愉片刻也是好的!”

可这般气势汹汹而来的女子,被逐出昭阳殿前竟只会双目含泪,倔强地回望愤怒已极的帝王,轻描淡写道:“陛下既然知道了,臣妾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她那样无畏,像全然不知自己的做出什么可怖的事来,可一字一句,都又似含了极大的痛楚。

“我确实不想为您生一个孩子,不如您赐死我罢。”

她声音透露着一丝疲倦与解脱:“苟且偷生到今日,臣妾没什么不知足的。或许我这个人早就该死,也就不必活得这般累了。”

第10章 第 10 章 朕瞧她病得不轻

为圣上挑选琴师女乐原是内侍省的活计,他服侍陛下时间最久,今日也不知道怎样婉转开口,才能准确表达出贵妃确与他暗中往来过,但并不打算像从前那样献媚邀宠,而是想躲起来再清静一段时间……且不令陛下动怒。

贵妃是个狡黠美丽的女子,不会不知道陛下的意思,当初她晓得,今日也晓得,但都看似委婉实则不留情面地拒绝了。

有时连他暗地都想叫几声苦,陛下早知贵妃种种痴缠只是为了求一个安身立命的所在,一旦扯破脸,演也演不下去了。

若上回皇后为贵妃求情的时候,皇帝稍有动容,派人去问上几句,紫宸殿的内侍就不会日日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

陈容寿摇了摇头,以他对天子的了解,那是决计不可能的。

“好端端的,贵妃来望明殿做什么?”

陈容寿尽力将自己埋低下去,可轻微的动作还是引起了元朔帝的注意,他定了定神,含蓄道:“是老娘娘想见一见贵妃娘子,瞧她的病可好些了。”

太后对能做自己孙辈的年轻儿媳关心不是很多。不过是心疼皇帝,要是贵妃想明白了,便得尽快打起精神,服侍天子高兴。

他能听见手指有一搭无一搭敲击扶手的声音,闷闷的轻声,叫人不知道什么意思。

“朕瞧她病得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