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后宫上需求不多,嫔妃们的画像从来凑不够十张,是以太后对卫兰蓁这个曾做过寡妇的年轻儿媳起初并没什么特别的想法,至多是觉得这孩子太漂亮了些,出挑得过分,有几分狐媚惑主的味道。
一个守寡的妇人,美艳到皇帝不顾体面,在燕国公府就将人家宠幸了带回宫中,册封为婕妤,不到半年的光景又将她加封为贵妃,甚至还要卫氏留在紫宸殿伴驾,引得朝野物议沸腾,一度担忧卫贵妃若生下皇子,是否会影响到储位更替。
毕竟子凭母贵,杨修媛早年失宠,嫡出的二皇子又身有痼疾,天子正当盛年,贵妃出身燕国公府,也在产育的年龄,万一恩宠不衰,日后发生些什么,谁也拿不准。
可太后冷眼瞧着,这孩子似乎对东宫的位置没什么野心,除了一门心思都扑在皇帝身上、有点娇气得过分外,对皇后一直恭敬有加,尽管对杨修媛有些傲慢刁钻的姿态,有时候还要强压太子生母一头,但后宫上下对杨修媛都颇有微词,这点女人争风吃醋的事情并不值当她这个做婆母的过问。
说到底,皇后、卫贵妃、杨修媛,乃至后宫所有女子加在一起,也不如皇帝一人的喜怒重要,只要皇帝对贵妃有所纵容,后宫又没闹出太大的风浪,她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偏偏贵妃得宠失宠只在一瞬,而且并不是因为皇帝另有新宠这她便很好奇了,结合宫内外的风言风语,甚至是有几分担忧。
贵妃那段时日并没做什么太出格的事情,甚至因为皇帝的专房宠爱,她记得这孩子都不大与年长的嫔妃争宠斗气了。
她和蔼道:“好孩子,难为你想得多,可到底花骨朵一样的年纪,怎么总把心思花在我身上呢?”
沈幼宜微微心虚,卫贵妃和她应当都是喜欢争来抢去的女人,可好像太后并不这么觉得。
也可能是太后觉得,皇帝对她还有几分留恋的意思?
“妾不敢欺瞒老娘娘,陛下早就不喜欢我了,妾除了寻求老娘娘的庇护,在这宫里又能去求谁呢?”
她的眼泪来得很快,打湿了薄薄的一层脂粉:“只要娘娘怜我疼我,便是一辈子吃斋念佛,为您祈福,妾也是心甘情愿的。”
沈幼宜的眼睛生得明亮清澈,稍一低头,大颗大颗的眼泪连串落下来,哪怕是弃妇含怨,也似牡丹凝露,在风中轻颤摇曳,惹人生怜。
她本就有意哭得我见犹怜,有西子捧心之美,为此对镜练习过很多次,没想到今日就在太后面前用上了。
可沈幼宜刚想跪下来,却听见了一声若有若无的笑。
低沉悦耳,短促得仿佛幻听。
沈幼宜心惊肉跳,悄悄抬起头来,太后却正满脸慈爱地看着她。
胖乎乎的孔雀见眼前衣着华丽的美人不肯理它,不满地高亢鸣叫起来,直到刺耳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才得意地抖了抖身子,矜持地将华丽的尾羽徐徐展开,跳来跳去地扇动。
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美色惑人不假,连她都有点可惜,皇帝纵然不为外物所累,也不该狠心到这地步,白白把个美人撇到一旁,但今日唤卫贵妃来的目的,并不是想关心她的处境。
更何况,她现在应该不能问出口了。
“你是个聪明的人,何苦早入穷巷?”
太后抬手为她理了理鬓边碎发,打趣道:“连孔雀都知道你生得美,皇帝难道瞧不入眼么?”
沈幼宜低垂下头,她心里隐约有些不安,可又说不明白,好在太后确实不是难为人的婆母,只是又关怀了几句,便教她回去了。
江嬷嬷亲自送贵妃从角门出去,太后才略有几分不满地将目光落在殿中的一架屏风后,她虽老了,却还不聋,轻轻斥了一句守门内侍:“皇帝来了,怎么也没人通禀一声?”
第9章 第 9 章 就算明天要死,今日能与陛……
皇帝从屏风后转出,走到太后身边来。
他今日穿了一身木槿色常服,外罩同色的暗纹素纱,他面上含了笑,教内侍捧了铜盆净手,才走到太后身边来。
“瞧阿娘闲谈的兴致正高,儿子才不许他们惊扰。”
太后将自己这个儿子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皇帝平日容仪同样肃整,可今天好似又不同了些。
说不出哪里修饰过,但看起来很有一番青年时的潇然俊姿,她笑着骂道:“堂堂天子,竟来看自己嫔妃的笑话,亏你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
人家巴巴为他的冷落伤心,一个说是倾国倾城都不为过的美人,哭得如芙蓉泣露,连她一个女人都会心疼,皇帝倒好,半点也不放在心上。
不知是被母亲提醒了年纪,还是提到了贵妃,元朔帝的笑意淡了些:“嫔妃侍奉君主是本分,朕嫔御众多,要个个在阿娘面前哭一哭,便要朕体贴关怀,只怕分/身乏术。”
长辈总喜欢把晚辈的年纪多算几岁,但他确实不再年轻,过了这个生辰,便是三十有七的人了,他的贵妃却比太子还要小一些。
论理来说,他既然对后宫的生育不再抱有指望,皇后在内廷的事上也算尽心,即便不再纳新人入宫,除了他的亲生母亲,也不会有人说些什么,甚至会有臣子称赞他洁身自好,不因己身色欲而搜罗天下妇人。
人过而立,四海臣服,天下归一,帝王所能享有的权势、荣华、乃至于杀伐征战的快意,他都已经体会过,也就不怎么将女色放在心上,只是偶然做了一场风花雪月的过客。
她轻灵灵得似一段柔软洁白的云雾,遮住了他的眼。
确实极美,也足够温柔,帝王为之驻足片刻即可,并不值得过多挂怀。
偏偏他曾动了心思、甚至反复斟酌,为之伤神的事情,人家从来不会放在心上。
即便事情败露,连软下态度说几句好话也不肯,却会在旁人面前泣泪示弱,祈求太后的一点怜爱。
他年长她十六岁有余,在许多事情上大可以纵容,可天子俯瞰众生,高高在上,不会自降身段,向一个女子俯首。
太后不以为意,她这个儿子素来孝顺,她随口感慨了一句宫中无趣,皇帝便提议到行宫散心游玩。
长安周围的行宫不止一处,还有许多正在营建的宫舍,并不一定要来汤泉宫,她是个贪新鲜的人,多走几处地方更好。
但夏日里泡一泡温泉,欣赏山水风光还是很有野趣的,更何况,这是儿孙的一片孝心。
就是这孩子做皇帝做得太久,即便是做母亲的也摸不透他的心思,太后笑了笑,不再提贵妃的事情:“端阳那日还求到我面前来,问陛下要演什么,也想凑个热闹。”
皇帝要彩衣娱亲,下面的人便更要卖力,取悦于皇帝。
端阳是先丽妃的孩子,母亲去后一直抚养在太后身前,元朔帝思忖片刻,含笑道:“儿子这点微末技艺哪里唱得了大段,不过是唱一出群仙祝寿,教几个琴师伶人伴乐就够了。”
太后想想也是,皇帝又不要脱了冕服去做戏子,登台唱一两段就是尽孝,端阳嗓音轻柔,爱好轻快柔和的曲子,并不怎么喜爱乐器,可能不太受她父皇欢迎。
但要说弹琴,太后下意识瞧了瞧元朔帝。
眼前就有个现成的人选,不过皇帝方才待那人态度十分冷淡,她再开口大约讨嫌,颔首道:“那也很好,都随你的意。”
元朔帝看着方才得意洋洋的开屏孔雀,它已经失去了求偶的兴奋,被那目光一扫,神气活现的尾似失了精气神,悄悄缩回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