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内寝只有他?们二?人,他?断不会生?出错觉。
那两个字噙在口齿间,是几乎生?出香气的缱绻, 然而这不该从太子的口中说出来。
巾帕纹丝未动, 上面的酒液却一点点滴在榻边,无声地打湿柔软的衾被?,元朔帝屏住声气,静静地候着。
盥洗盆底,立着几只象征恩爱的小巧水禽, 它们栩栩如生?, 互相梳理羽毛, 散发着柔和的金光, 他?却只看见水面上的倒影。
那是一张阴云密布的人脸,甚至不能称之为人,皮肉因水纹而扭曲成一层层的涟漪, 像是即将食人的恶鬼。
从来没有过这样一刻,他?竟会因为自?己?的儿子而惶恐不安,一个父亲, 等待着儿子的审判, 这种性命捏在旁人手里的滋味,即便?是先帝在时,他?也不曾有过。
太子叫的若只是旁人, 又或者是他?听错, 那他?便?莲花化生?、脱离众苦, 若叫的当真是她的乳名?,那便?是瞬息即坠阿鼻,沦入无间地狱。
甚至他?已经坠了?下去, 却期待佛陀舌相放光,照彻地狱如黄金,令众生?暂得喘息。①
天子耐心地等候那人下一次开口,手臂却已是青筋毕现,巾帕上残存无几的酒液滴坠愈发急促。
倘若榻上的男子再?不开口,他?竟不知是会继续等候下去,还是扼住这人的咽喉。
元朔帝缓缓动了?一下,太子的手却捉得越发紧,似是察觉了?对方离去的意?思,在梦中似是拼尽全力,只能发出极低的声音。
“宜娘,不要走……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那张脸都烧得红如云霞,虚弱得连气都喘不匀,却还不肯放手,断断续续道:“你说过,是心悦我的呀,为什么、为什么要……嫁给阿耶。”
心下轰然一声,元朔帝径直站起身来,全身的血液几乎都在发冷。
他?最为宠爱的妃子、他?立为储君的儿子……
那些说不出口的嫉妒和醋恼,原以为不过是他?日渐年长,嫉妒青春正?盛的男女,原来竟都是真的!
御前内侍听得重物溅落在盆中的水声,一时皆生?惶恐,太子一旦大?渐,除了?二?皇子,帝王无嗣可立,陈容寿慌忙迎上前去,帝王素来稳健的步伐踉跄起来。
他?略有些痛心道:“陛下便?是忧心太子,也得保重自?己?的身体才是,您是万民?的君父,要是有了?万一……”
皇帝与?太子接连倒下,朝中立时就会大?乱,元朔帝强压着心口那一阵强似一阵的疼,轻声道:“朕无事,教?人照顾好太子,只留最亲近的内侍即可,不许外人探视。”
陈容寿称是,稍稍放下心来,元朔帝未传召太医入内,想来太子的病还没到那等地步,各位太医还在研究太子这突如其来的病症,低声宽慰道:“殿下的身体一向强健,陛下一片慈父之心,想来太子是一定能感知到的,只是您的御体怎么禁得住这样煎熬……贵妃娘子那边散了?宴就差人来问过,教?奴婢晓得劝着您些,千万要保重自?身。”
这些话就是不用贵妃,他?们也知道劝着的,只是用了?贵妃的名?义,陛下或许听进去的还多些。
然而元朔帝闻言却笑了?一声,透着些陈容寿想不明?白的意?味:“她当真这样想?”
太子、陵阳侯、陵阳侯的夫人……这样的关系交织在一起,绞得人喘不过气来。
陈容寿想了?又想,难道为着太子的病,圣上也会迁怒贵妃么?他?道:“娘子自?然是惦记着陛下的,如今还在馆舍中掌了?灯,想等着陛下一道就寝。”
他?这句奉承起到了?一点作用,元朔帝面上的神情微微缓和了?一些,轻声道:“难为她了?。”
圣驾到来时,檀蕊和岁朝也困得打盹,见元朔帝回来,立刻惊醒,想着入内禀报贵妃,却被?元朔帝示意?退下。
屋内的灯烛昏黄而温暖,熟睡的美人斜倚在桌案的棋盘上,显然自?己?与?自?己?对弈了?几局,元朔帝微微有些不悦,她竟也不怕手臂一伸,烫自?己?一身灯油。
然而还是俯身将她抱起,稳稳放到榻上。
沈幼宜睡得迷迷糊糊,朦胧间嗅到熟悉的香味,在他?怀中蹭了?蹭,眼睛都没睁开,抬手要为他?解去襕袍,只是手指不大?听使?唤,呢喃道:“陛下,太子的病好些了?么?”
她不过是下意?识的关怀,元朔帝却面色微沉:“这不是你该问的事情。”
沈幼宜听不太明白他的话,只是在他?怀里滚了?滚,嘟囔道:“您是不是累坏了?,躺下歇一歇好不好?”
元朔帝凝望着她的睡颜,她双颊微丰,肌肤柔腻,可爱得想叫人捏一下,睫毛的影子颤动着,昭示她在梦境与?现实中的挣扎。
明?明?是很想睡的,但还努力维持着最后一点力气说话。
他?恨不得即刻将她叫醒,甚至将诸般刑罚施加在她身上,得到他?想知道的答案。
到底是太子一人痴心妄想的呓语,还是两人早已私相授受,教?他?这个父亲做了违逆人伦的罪人!
她那些温柔缱绻的爱意?有几分才是真,几分是假?
……
可已经累到几乎说不出来话的孩子还强撑着最后一点理智,等待他?的回应。
元朔帝俯身拍了?拍她,勉强放低了?声音:“郎君还有事情,你自?睡你的去,以后不要等了?。”
这样小夫妻之间的呢喃私语,今夜竟有些说不出口的艰难,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一层关系,她听着他?自?称为她的郎君,心中到底又是如何想的呢?
沈幼宜只是清醒了?片刻,等她再?醒来时枕边仍然冰冷一片,已是晨光微熹。
她选择了?这样的夫婿,也能接受晨起无人陪伴的寂寞,只是她似乎记得元朔帝夜里回来过。
可是枕边的位置连一丝褶皱都没有,她招了?守夜的宫人进来:“陛下夜里没睡么?”
檀蕊称是,面上却是笑盈盈的:“太子殿下病得那样重,陛下虽说面色阴沉,可还是在百忙之中抽身,回来瞧娘娘歇下了?没有,见您伏在桌案上等候圣驾,出来时还说奴婢们也不知道怎么服侍您,训斥了?好一顿呢。”
这个时候的皇帝若只是喜怒无常些,已经称得上是极好伺候了?,沈幼宜不疑有他?,含笑宽慰道:“伴君如伴虎,亏你也想得开,这几日怕是连我也得小心伺候着,你们还是绷着脸为好,等过了?这一阵子,我加倍放赏。”
她手里从不缺银钱,但这时候赏人也太不像话了?些,好像她极盼着太子就此高热惊厥,一病不起似的。
虽说她有那么一刹那,确实生?出过这样的念头太子一旦身亡,二?殿□□弱多病,她只要生?得出皇子,过去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可转念一想,她万一是真的生?不出来,皇帝为了?不叫江山落入他?人手中,怕是会寻旁的年轻女子重新生?育,生?了?孩子也不一定就放在她名?下养着,要么立皇太孙,那就更划不来了?。
所以她还是盼着太子这病能多拖一段时日,要是她才生?下皇嗣,这位东宫储君就极懂事地自?己?去了?,她还有必要为眼下的困境而担忧么?
当然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