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甬道向下延伸,仅靠墙壁上零星插着的、冒着黑烟的火把照明, 光影在湿滑的石壁上跳跃晃动。
少女的脚步声在死?寂中回荡, 显得格外空洞。
近日来气温骤降得厉害,一场秋雨一场寒, 昆戈白日与黑夜温差又大,已然是不得不裹挂半厚衣物的季节了。
崔韫枝裹紧了身上的披风,脸色依旧苍白,左肩下方的伤口在阴冷潮湿的环境下隐隐作痛, 每一步都牵扯着不适。她强忍着生理上的难捱和心底翻涌的复杂情绪,跟着络腮胡向下走去。
最终, 络腮胡在一排粗木栅栏围成的牢房前停住脚步。牢房不大,里面铺着发霉的干草,角落里放着一个散发着恶臭的木桶。
借着摇曳的火光,崔韫枝看到了里面的几个人?。
为首的老?使臣那身官袍早已污秽不堪, 沾满了泥泞和暗褐色的污迹, 被撕破了好几处。他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花白的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脸上带着青紫的淤痕,嘴唇干裂起皮,原本清癯的面容此刻只剩下憔悴和灰败。
他闭着眼, 胸膛微微起伏,似乎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另外几个随员更是惨不忍睹。
眼前的景象远比崔韫枝想?象的更加凄惨。
一股强烈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愧疚猛地冲上她的喉咙,堵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这是她的臣子,为了她而来,却因她而身陷囹圄,饱受折磨。
“刘大人?……”崔韫枝的声音干涩颤抖,带着浓重的鼻音,轻轻唤了一声。
老?使臣刘大人?身体猛地一震,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曾经锐利、此刻却浑浊不堪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努力聚焦。
当看清栅栏外那个裹着披风、脸色苍白却难掩清丽绝色的身影时,他眼中瞬间盈满了难以?置信、激动、痛惜和深深的忧虑。
“公……公主殿下?!”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行礼,却牵动了身上的伤痛,闷哼一声又跌坐回去,只能无力地靠在墙上,喘息着,老?泪纵横。
“殿下!您……您无恙了?老?臣……老?臣无能!未能护得殿下周全,反累殿下……为贼子所伤……”他的声音嘶哑而破碎,细细听来,尽是悲愤。
“不,不是你的错……”崔韫枝的眼泪也夺眶而出?,她下意识地想?靠近栅栏,却被旁边的络腮胡一个无声却强硬的眼神制止了。她只能隔着冰冷的木栏,看着老?臣受苦的样子,心如刀绞,“是我……是我连累了你们……”
“殿下切莫自?责!”刘大人?急切地喘息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崔韫枝,仿佛想?将她此刻的安危刻进心里,“殿下千金之?躯,能……能平安就?好……老?臣等贱命一条,死?不足惜……”
他说着,目光扫过崔韫枝苍白的面容和裹着半厚披风也难掩的单薄身形,眼中痛惜更甚,“只是殿下……您受苦了……这蛮荒苦寒之?地,贼子又……”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顾忌地看了一眼旁边如同铁塔般沉默的络腮胡,硬生生咽了回去。
崔韫枝看着他,心如刀绞拿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仍嫌轻巧。
她打小与刘家女一同长大,一起看过上元的灯会、西?市的杂耍,一起在太?液池中摘过莲子和荷花,如今,如今却……想?到好友,想?到那个混乱的、无措的雨夜,崔韫枝一阵窒息,颤抖着声音再次开?口。
“那,那莺娘呢,莺娘可好?”
谁料她话放一出?,方才还?强忍着泪水的刘大人?,泪珠噼里啪啦滚了出?来。
崔韫枝哪儿能不知道这眼泪意味着什么。
连她这个一国公主尚且自?身难保,何?况是小小一个臣女?
两人?的沉默在这黏腻潮湿的地牢里化作密密匝匝的细针,将人?们原本就?摇摇欲坠的灵魂,扎得如同筛子一般。
“莺娘她……几月前……”老?臣颤抖着声音,想?要尽一个臣子的职责,去回应小君的问题,可是这话,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崔韫枝的眼泪跟着他一同流,她觉得自?己的眼泪在这个地牢,快要流干净了。
一时无言。
栗簌似乎不忍心,她犹豫半晌,正要上前去劝说崔韫枝,却见旁边那个脸上有鞭痕的年轻随员也挣扎着爬过来,带着哭腔,想?要去拉崔韫枝把着栏杆的手。
“公主殿下!您要保重啊!七王子他……他狼子野心,暴虐无度!您千万……千万不可再……”
那官员仅仅是触碰到了崔韫枝的指尖,很快被络腮胡一把掐着脖子扯了回去。
“住口!”刘大人?猛地低声呵斥,带着一种老?臣最后?的谨慎和威严,制止了随员可能招致杀身之?祸的话语。
他再次看向崔韫枝,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他压低了声音,用近乎气声的、只有靠近栅栏的崔韫枝才能勉强听清的音量道:“殿下……切记……保全自?身……莫要……莫要再为了那贼子……犯险……朝廷……朝廷……”
后?面的话,他似乎耗尽了力气,或者觉得无法明言,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嘴角溢出?一丝血沫。
“朝廷怎么了?”崔韫枝的心猛地揪紧,不顾络腮胡的警告,双手紧紧抓住冰冷的木栏,急切地追问。刘大人?那未尽的话语和眼神中的深意,像一根刺扎进她心里。
“公主殿下,”一个冰冷、毫无起伏的声音如同铁锤般砸碎了地牢里的悲戚气氛,打断了崔韫枝的追问。
络腮胡上前一步,魁梧的身躯挡在了崔韫枝和牢房之?间,隔绝了视线,“王子有令,探视时间已到。请您回帐歇息。”他的语气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行力。
“不!再等等!”崔韫枝激动地试图推开?他,但虚弱的身体在络腮胡面前如同蚍蜉撼树。
“殿下!”刘大人?用尽最后?力气嘶喊一声,声音里充满了诀别般的哀痛和警示,“保重……保重啊!”他浑浊的眼中泪水混着血丝滚落,那眼神仿佛在说:活下去!无论?如何?,活下去!
络腮胡不再多言,几乎是半强制性地,用身体隔开?崔韫枝和牢房,示意她必须离开?。崔韫枝被他高大的身影挡着,最后?看到的,是刘大人?绝望闭上的双眼,和那几个年?轻随员惊恐无助如同待宰羔羊般的眼神。
她被络腮胡“护送”着,踉跄地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地牢。身后?,沉重的木门再次关闭,隔绝了里面绝望的黑暗和腐朽的气息,也仿佛隔绝了她与故国最后?一丝微弱的联系。
走出?地牢,秋风并不刺骨,崔韫枝却无端感到一阵寒凉,刘大人?的眼泪,那未尽的话语,随员脸上的鞭痕,还?有沈照山那冷酷冷漠的命令……所有画面在她脑中交织、冲撞。
回帐的一路上,崔韫枝都在恍惚,昨日之?景仍历历在目,今日却已然是千疮百孔、风雨飘摇。
她忽然想?起某个长安落雨的午后?,她躲在太?液池中心的清凉亭内,看着一池荷花被风雨吹得影影绰绰,王隽和一干老?臣打着油纸伞,匆匆而过。
兴许从那时候开?始,这个王朝的根基就?已然腐烂,只是她站在金玉镶嵌的空中楼阁之?上,正酣睡着,全然不知。
回到帐中时,崔韫枝把一干侍奉的婢女都赶了出?去,包括栗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