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韫枝甩甩头,试图将那?些纷乱的思绪甩开。
想不通就?不想了。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那?些尚未脱离危险的病人。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疲惫和酸涩,扶着门框站起身,准备拿起药箱去往下一户需要她的地方。
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不如做些实事。
然而,就?在她弯腰提起药箱的瞬间
“师妹?”
一个洪亮的大嗓门带着几分惊讶和疲惫,突然在寂静的巷口?炸响,“你回来?了怎么不进去啊?杵在门口?当门神?呢?”
是方年,他显然刚从某个病患家中回来?,脸上还带着奔波后的尘土和倦色,肩上挎着空了大半的药袋,大步流星地朝医馆走来?。他那?毫无遮拦的嗓门,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响亮。
崔韫枝只觉得头皮一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完了!里面的人肯定都听到了!她几乎能想象沈照山和明?晏光此刻的表情。
她瞬间窘迫得脸颊发烫,强自镇定地转过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师、师兄。我……我忘了拿点东西?,回来?取。” 这个借口?拙劣得连她自己都不信。
方年已经走到近前,狐疑地打量着她:“忘了东西??你还能忘了拿东西?……你脸色怎么这么白?是不是累着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要去推医馆的门。
“吱呀”一声,门还没被方年完全推开,后院通往堂屋的那?扇小门却先一步开了。
明?晏光探出半个身子,清俊的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眼神?却仿佛洞悉一切般在崔韫枝尴尬的脸上扫过,然后落在方年身上,语气带着一种?自然的熟稔:“方大夫回来?了?正好,进来?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刚从……呃,从别处带了点热乎的粥和饼子回来?,刚在炉子上煨热。”
他侧身让开通道,目光又转向僵在门口?的崔韫枝,朝着崔韫枝眨眨眼:“崔姑娘也一起吧。忙了一宿,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再说,驰羽刚睡安稳,吃了药,一时半会儿醒不了,你们吃了再?走不迟。”
特意强调了“吃了再?走”,仿佛看穿了崔韫枝想要立刻逃离的意图。
方年一听有吃的,肚子立刻不争气地叫了一声,他累得够呛,也饿得前胸贴后背,顿时眉开眼笑:“哎!好嘞!明大夫真是及时雨!师妹,快进来?快进来?!人是铁饭是钢,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儿!”
他不由分说,一把接过崔韫枝手里的药箱,另一只手几乎是半推半拉地将还杵在原地的崔韫枝拽进了医馆。
崔韫枝被方年推着,脚步踉跄地跨过门槛,迎头便撞上堂屋里,沈照山投来?的深沉目光。他不知?何时已从里屋出来?,正坐在一张简陋的方桌旁,面前摆着几个粗瓷碗。
他仅仅是看了她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明?晏光已经手脚麻利地将温热的粥和几样小菜摆上了桌,招呼道:“都坐,别愣着。”
崔韫枝骑虎难下,被方年按着肩膀坐在了离沈照山最远的长凳一端。小小的堂屋里,气氛一时变得极其微妙。
方桌上,粥碗里升腾的热气模糊了彼此的面容,却化?不开那?凝固的空气。方年和明?晏光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埋头专注于眼前的菜和清粥,咀嚼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响亮。
明?晏光甚至刻意放慢了喝粥的速度,仿佛碗底有什么稀世珍宝。
崔韫枝坐在长凳最远端,脊背挺得笔直,如坐针毡。
能清晰地感觉到对面那?道目光,沉甸甸的,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落在她握着筷子的指尖上。那?目光里没有咄咄逼人,却有着一种?无声的审视和一种?她无法解读的、深沉的复杂,让她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她想立刻起身离开,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氛围,可又觉得那?样做太过刻意,反而显得心虚。她和沈照山,不过一个被窝里睡过,她到底在害怕些什么?
崔韫枝不知?道第几次和自己说。
“师妹?师妹!”方年含糊不清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他咽下嘴里的饼,一脸不解地看着崔韫枝面前纹丝未动的粥碗,“你也饿了一天了,怎么不动筷子啊?快吃快吃!这粥熬得还挺香的!”
说着,他极其自然地伸出筷子,越过小半个桌子,夹起一筷子菜就?放进了崔韫枝的碗里,动作行?云流水,毫无芥蒂。
“咳咳咳!” 明?晏光猛地呛咳起来?,粥差点喷出来?。他赶紧放下碗,捂着嘴,咳得惊天动地,脸都憋红了。
“明?大夫?你怎么了?” 方年一脸茫然,关切地看向明?晏光,“噎着了?喝口?水顺顺?” 他作势就?要起身去倒水。
“没、没事!咳咳……呛、呛着了!” 明?晏光连连摆手,好不容易止住咳嗽,眼角余光飞快地扫过沈照山和崔韫枝,心中哀嚎这个呆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赶紧拿起饼塞进方年嘴里,含糊道:“吃……吃饭!吃饭!”
崔韫枝简直如坐针毡,沈照山的目光如果能化?作实质吗,她现在恐怕早就?成了筛子。她再?也无法忍受,放下筷子,刚要开口?说“我不饿,先走了”
沈照山却比她更快一步。
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只是无声地推开面前的粗瓷碗,高大的身影霍然站起。动作干脆利落,和明?晏光说了句你们先吃,便径直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回了沈驰羽休息的里屋,关上了房门。
那?一声轻微的关门声,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在崔韫枝心里激起一圈又一圈难言的涟漪。
她看着那?扇紧闭的门,看着他消失的背影,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和失落猛地攫住了她,比刚才的情绪更甚。
*
日子在忙碌与刻意的回避中悄然滑过。七八天的时间,对于被疫病阴影笼罩的小镇来?说,是惊心动魄的拉锯战;对于崔韫枝而言,却像一场无声的煎熬。
她刻意早出晚归,将全部心力投入到尚未康复的病患身上。沈照山似乎也默契地“消失”了,没有再?出现在医馆。
城中的疫病终于在崔韫枝和方年等人不眠不休的努力下,被牢牢控制住,没有大规模扩散。随着最后一个重?症病人脱离危险,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似乎终于要迎来?尾声。
站在孙大娘家门口?,看着阿花捧着药碗小口?喝着,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崔韫枝紧绷的心弦终于彻底松开。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连日来?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四肢百骸。
结束了。
等这些邻里街坊彻底康复,她也该走了。
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带着尘埃落定的疲惫,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她低头收拾药箱,指尖的动作却不自觉地迟缓下来?。
她自嘲地弯了弯嘴角。
没想到,七年后这场猝不及防的重?逢,竟是以这样草率又匆忙的方式上演。
没有撕心裂肺的质问,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甚至连一句像样的话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