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扫视着众人,目光所及之处,士兵们纷纷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崖顶只剩下?风声和越来越近的雷鸣。
“明晏光。” 沈照山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冰冷得没有?一丝波澜。
“你说?。” 明晏光立刻应声,心?提到了嗓子眼。
“带人下?去。” 沈照山的目光重新投向那片黑暗的深渊,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一寸一寸地找。活要见人,死……”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那两个字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味:
“……要见尸。”
“好?。” 明晏光沉声领命,立刻转身,对着身后待命的士兵吼道,“一队二队!跟我下?崖!绳索!火把!快!”
士兵们如梦初醒,迅速行动起来,沉重的脚步声和金属碰撞声再次打破了崖顶的死寂。
沈照山没有?再说?话。他依旧站在那里,如同扎根在断崖边的一尊黑色石碑,沉默地凝视着那片吞噬了他所有?光明的黑暗。雨水终于开?始零星地落下?,冰冷的雨点打在他的脸上,混着未干的泪痕和尘土,蜿蜒而下?。
他连抬手去擦的力气都被?抽干。
报应已至,而他连选择陪着她一起去死的自由都没有?。
*
七年后,长安百里外某处镇子。
书斋内。
檀香袅袅,气氛却有?些凝滞。端坐在小书案后的男孩儿,约莫六七岁年纪,粉雕玉琢得如同画里走出的仙童。
一身月白色云纹锦袍,银线绣着雅致的兰草,衬得他肌肤愈发莹白如玉,乌黑柔亮的头发用同色发带束起,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和精致得无可挑剔的五官。
尤其是那双眼睛,在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下?,瞳仁深处竟隐隐流转着一丝极淡、极幽邃的蓝芒,如同深潭中偶然掠过的寒星。
此刻,他那张漂亮得不像话的小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
他正与案前一位须发花白的老夫子对峙。
“……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①?’”老夫子捋着胡须,正色道,“小公子,你且说?说?,此句何解?重在何处?”
沈驰羽抬起眼,那双漂亮的眸子直视着先生,声音清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清晰:“先生,学生以为,此句重在一个‘敬’字。夫子之意,赡养父母若只如饲养犬马般供其衣食,而无发自内心?的尊敬与诚意,则与禽兽何异?孝之根本,在于心?诚敬爱,非徒具形式。”
“嗯,解得好?!”老夫子眼中露出赞许,但随即话锋一转,“然则,父母之命,不可违逆,此亦为孝之大义。譬如……”
“先生此言差矣。”
沈驰羽不等他说?完,便平静地打断,小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论语·里仁》有?云:‘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②。’夫子之意,侍奉父母,若觉其有?过失,应委婉劝谏。即使?父母不听从,也仍需保持恭敬,不违抗,辛劳而无怨言。”
“可见,孝道并非愚忠愚顺,而是在恭敬的前提下?,保有?明辨是非之心?。若父母之命有?悖道义伦常,子女盲目遵从,岂非陷父母于不义?此非真孝,实为不智。”
他的语速不快,条理分?明,字字清晰,引经据典,直指核心?。老夫子被?他这番有?理有?据、逻辑严密的辩驳噎得一时语塞,指着沈驰羽“你…你…”了半天,老脸涨得通红,竟找不到半句可以反驳的话。
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香炉里香灰落下?的细微声响。
半晌,老夫子长长叹了口气,眼中复杂的情?绪交织着惊叹、挫败,最终化为一种无力感。
他摇着头,缓缓站起身,声音带着一丝萧索:“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老朽才疏学浅,于《论语》一道,已教无可教。小公子天资卓绝,见解非凡,老朽……惭愧,告辞了。”
说?罢,竟真的背着手,带着满身的落寞与赞叹,一步步踱出了书斋。
厚重的门扉在先生身后轻轻合拢。
几乎就在门扉合拢的瞬间,书斋侧面那高高的院墙上,悄无声息地探出一个小脑袋。那是个梳着满头细辫、穿着火红骑装、约莫八九岁的女孩儿,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带着草原特有?的野性与活泼。
正是沈驰羽的堂姐,呼衍部?的小主子哈娜尔。
她趴在墙头,朝书斋内板着小脸的沈驰羽使?劲招了招手,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灿烂的笑容,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沈驰羽紧绷的小脸,在看?到她笑容的一刹那,如同春雪初融,终于也露出了一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
那笑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漂亮得过分?的脸上漾开?一圈微小的涟漪,瞬间点亮了那双幽邃的眸子,让他整个人都生动明媚起来。
“看?吧!我就说?你应该多笑笑!”哈娜尔趴在墙头,声音清脆得像百灵鸟,“你笑起来才最好?看?了!整天板着个脸,活像我小叔那个冰坨子!”
她嘟囔着,小嘴叭叭地根本停不下?来,“不过,刚才那老学究被?你气得胡子都翘起来的样子,可真好?玩儿!哎,驰羽,你说?……”
哈娜尔是个十足的话痨,丝毫不在意沈驰羽没回应她,自顾自地开?始絮叨起府里的新鲜事?、新得的小马驹、厨房新做的点心?……说?着说?着,她忽然歪着头,仔细打量着正从书案后站起身的沈驰羽,小声嘀咕了一句:“到底是谁说?你不像我小叔的?刚才板着脸教训人的样子,简直和他一模一样好?不好?!”
她心?里却忍不住补充道:平心?而论,沈驰羽的样貌确实与沈照山不甚相似。沈照山是北境风雪雕琢出的冷硬轮廓,深邃如刀刻。
而沈驰羽的漂亮,是一种更精致、更剔透、带着某种易碎感的好?看?。
若非阳光下?那双偶尔会泛起幽蓝光泽的眼睛,昭示着来自昆戈王族的血脉,几乎无人能看?出他与昆戈的关联他太好?看?了,是哈娜尔见过的最好?看?的小孩子,那份惊心?动魄的美丽,想必是承袭自那位素未谋面、传说?中拥有?倾国之色的娘亲。
曾经那位名动天下?的陈朝公主,崔韫枝。
然而,“娘亲”这两个字,连同关于她的一切,在沈府、尤其是在沈照山与沈驰羽父子之间,几乎是不可触碰的禁忌。
哈娜尔深知?这一点,每每想到此,心?头那点活泼泼的劲儿便不由自主地收敛几分?。父子俩为数不多的激烈冲突,十有?八九,都隐隐与这个深埋心?底的禁忌有?关。
就在哈娜尔心?思飘远,神游天外之际,她猛地发现,沈驰羽竟然已经收拾好?自己?的小书袋,径直朝着书斋的门口走去,眼看?就要推门出去了!
“哎!驰羽!”哈娜尔赶紧趴在墙头大喊,“你等等我!不是要出去玩吗?你去哪儿?等等我呀!”
沈驰羽的脚步停在门口,他微微侧过头,那双漂亮的眼睛看?向墙头焦急的哈娜尔,眼神里清晰地透露出一种“你是傻子吗”的无语。
他面无表情?,声音平静无波:“我不走大门,难道和你一样翻墙吗?”
说?完,不再理会她,径自推开?书斋的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