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整个崖顶, 压过了呼啸的山风,压过了远处士兵们粗重的呼吸和铠甲细微的碰撞声。
时间仿佛在崔韫枝纵身跃入黑暗的那一刻彻底凝固。无数双眼睛,带着惊骇、茫然、难以置信, 死死盯着那片吞噬了主母身影的、深不见底的虚空, 又偷偷觑向僵在崖边的主子。
沈照山维持着那个向前扑抓的姿势, 像一尊被?瞬间风化的石像。
他伸出的手臂还悬在冰冷的空气中, 五指保持着抓握的姿态,指尖残留着方才那素色衣料滑脱时转瞬即逝的冰凉触感。
那是比刀锋更锐利的绝望。
他脸上的泪痕未干, 所有?的表情?都从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剥离了, 只剩下?一种极致的、空洞的茫然。火光在他失焦的瞳孔里跳跃,却映不出一丝光亮, 仿佛他整个人的灵魂都已被?那深渊彻底抽走、吞噬。
只有?山风,还在不知?疲倦地嘶吼,卷起他撕裂的披风,猎猎响。
“沈照山!沈照山!你清醒一点儿!”
明晏光的嘶吼如同惊雷, 在死寂中炸开?。
他死死抱住沈照山的一条腿,用尽全身力气向后拖拽, 指甲几乎要嵌进沈照山的皮肉里。
他的声音因为恐惧和用力而扭曲,带着前所未有?的激烈,“你看?看?!你看?看?这周围!你想想!北境数万大军还在等着他们的主帅!帅帐里堆积如山的军报等着你裁决!府里!府里还有?那个才满月的小娃娃!那是韫枝用命换来的孩子!”
“沈照山!你给我清醒过来!你,现在回来, 往回走, 你听见没有?”
大军……
孩子……
这几个破碎的词,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沈照山那一片混沌茫然的意识深处。
仿佛溺水之人终于触碰到了水底的礁石,那麻木的身体猛地一震。
原本还在下?意识地、微弱地抗拒着身后拉扯的力量,突然间消失了。支撑着他扑向崖边的所有?力量, 如同被?瞬间抽干的江河,轰然溃散。
他不再挣扎,任由明晏光和几个扑上来的侍卫将他死死拖离崖边。高大的身躯踉跄着向后倒去,最终颓然跌坐在冰冷的岩石地上,离那吞噬了他一切的断崖,只有?几步之遥。
风依旧在嘶吼。
他坐在那里,正是崔韫枝方才纵身跃下?的地方。冰冷的岩石透过衣料传来寒意,却远不及他心?底那片冻绝的荒芜。
四周依旧死寂,只有?明晏光粗重的喘息和士兵们压抑的抽气声。无数支火把在风中摇曳,将一张张惊恐、震撼、不知?所措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等待着,恐惧着,不知?道这位刚刚经历了剜心?之痛的北境之主,会爆发出怎样的雷霆之怒,或是彻底崩溃。
沈照山没有?看?任何人。
他的目光越过身前晃动的人影,越过那些刺眼的火光,缓缓转回头去,固执地投向那片吞噬了崔韫枝的、浓稠如墨的深渊。
那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连一丝涟漪都没有?留下?。
山风卷着潮湿的土腥气,越来越烈,天际传来沉闷的滚雷声,由远及近,响得人心?脏跟着一起轻颤,如同天公沉重的叹息,也像是为这场惨烈诀别敲响的丧钟。
雨快要来了。
在这压抑的、风雨欲来的死寂中,在这无数目光的聚焦下?,沈照山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起初很?轻,带着气音,断断续续,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硬挤出来的。渐渐地,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充满了荒诞的、自嘲的、以及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
他笑得肩膀都在抖动,笑得眼泪再次涌出,却不再是方才那种崩溃的悲恸,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洞悉了某种残酷真相后的绝望。
笑声戛然而止。
沈照山缓缓抬起手,用沾满泥土和草屑的、冰冷的手指,抹去眼角笑出的泪。
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他终于开?口。像是被?生生拖拽到地狱后,又重新拉回没有?好?多少的人间,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也重重砸在明晏光的胸口:
“哈……” 一声短促的、毫无温度的气音。
“这就是报应吧。”
沈照山说?。
他的语气平静得可怕,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冷的认命。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与他无关的事?实。
报应。
为他母亲当年提着一把弯刀屠戮了沈府满门的仇怨。
为他未能保护好崔韫枝的无能。
为他让那个骄矜的公主陷入如此绝境的罪孽。
为这无法逃脱的宿命轮回。
明晏光心?头剧震,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看?着沈照山坐在那里,坐在崔韫枝消失的地方,脸上是死水般的平静,眼中是比深渊更深的空洞。
这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明晏光感到恐惧。他知?道,最深的伤口,往往连血都流不出来。
沈照山微微动了动,支撑着身体,似乎想要站起来。
明晏光立刻眼神示意环绕在四周的侍卫。
侍卫们如蒙大赦,小心?翼翼地退开?,但依旧紧张地围在几步之外,如果沈照山还有?什么跟着跳下?去的举动,随时准备再次扑上去。
沈照山没有?看?他们。他撑着冰冷的地面,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跳跃的火光下?投射出一片阴影。他转过身,面对着眼前黑压压的、屏息凝神的士兵们。
摇曳的火光映照着他苍白的脸。
那张脸只剩下?一种置身事?外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