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云寺的山门很快被?抛在身后。她没有走向山下?停着的马车,而是拐进了一条荒僻的小径。
天色在她?身后渐渐沉了下?来?。夏末午后的闷热被山风卷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粘稠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昏暗。
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沉甸甸地坠在天边,像一张巨大的、没有表情的脸。
这条路显然?许久无?人踏足了。原本还算平坦的土路,如今被?两侧疯长的杂草和灌木丛不断侵蚀。坚韧的藤蔓带着尖锐的倒刺,肆无?忌惮地横亘在路中央,或是从旁斜逸出来?。
崔韫枝麻木地走着。素色的裙摆被?一根长着倒刺的蔓条勾住,“嗤啦”一声,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细嫩的皮肤也被?划了一下?,传来?轻微的刺痛感。她?停下?脚步,低头看了一眼那破损的布料和腿上?沁出的细小血珠,眼神空洞,毫无?波澜。
她?没有去整理,也没有去止血,只?是轻轻扯开勾住的裙角,任由那道?裂口在风中飘荡,然?后继续前行。
她?只?是走。
一步,又一步。脚下?的路越来?越崎岖,杂草几乎没过了小腿,碎石硌着薄薄的鞋底。山势渐陡,每一次抬脚都感觉格外沉重。汗水浸湿了她?的额发,黏在面颊上?,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这条路好长。
长到她?觉得仿佛走了一生一世。
比当年在盛夏的雨夜里,第一次从沈照山身边逃走时,带着满腹的恐惧跌跌撞撞逃亡的那条路,还要?漫长,还要?绝望。
怎么……又想到他了?
崔韫枝的心骤然?一紧,带来?一阵尖锐的窒息感。
她?用?力甩头,试图将这人赶出脑海。
可是,思绪如同这山间的藤蔓,越是想要?斩断,越是缠绕得紧。
沈照山的脸,他喂粥时小心翼翼的动作,他吻在她?冰凉鬓角的触感,他离开时那句沉重的“等?我”……无?数的画面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清晰得令人心碎。
“哈……”
崔韫枝自嘲地低笑一声,气息不稳地停住脚步,扶住旁边一棵粗糙的树干喘息。
算了,何必再强迫自己呢?
她?抬起手,抹去脸上?的汗水和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眼神反而平静下?来?,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腔调。
反正……也是要?死的人了。
在这最后的时刻,想想他,似乎……也没什么错吧?
她?抬起头,望向更高更陡峭的山路。
天色愈发昏暗,山风带着刺骨的凉意,穿透了她?单薄的衣衫,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身体里那股支撑着她?走到这里的力气,正在迅速流失。
对不起啊,禾生。
那丫头一定急疯了,在寺里到处找她?吧?想到禾生惊慌失措、含泪呼喊的样子,崔韫枝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更对不起……她?的孩子。
她?闭上?眼,仿佛又听到了那小猫般细弱的呜咽,还有那次高烧时撕心裂肺的咳嗽和啼哭。
那么小,那么软……连哭声都是怯生生的。她?拼了命生下?来?的孩子,她?却连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滚烫。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她?活着,就是所有人的拖累,是扎在所有人心头的一根刺。
在沈照山身边,所有人都不高兴。
博特格其都尚且有天大的不满,她?不敢去想北境那些桀骜不驯的部族首领们?会怎么议论她?。
一个前朝的公?主,一个让他们?的首领深陷泥潭、甚至可能断送前程的祸水。
还有赵昱……他真的会毫无?怨言吗?
为了她?,沈照山放弃了唾手可得的洛阳和长安,放弃了逐鹿中原、问鼎天下?的最佳时机,反而要?回头与他的亲生母亲刀兵相见?,在权力的泥潭里争个你死我活。
都是因为她?。
母后死了……死得那样惨烈,那样不明不白?。
父皇也疯了。
曾经显赫煊赫、让她?引以?为傲的陈朝皇室,早已化为齑粉。
她?没有家了,以?前一直期盼着的那些,又算是什么呢?
甚至于她?的孩子,那个无?辜的小生命,将来?要?背负着“前朝余孽之子”的枷锁,在这充满敌意和算计的世间挣扎求生吗?
……都是因为她?。
崔韫枝踉跄着走到半山腰一块凸出的大岩石旁。岩石冰冷粗糙。她?再也支撑不住,靠着岩石缓缓滑坐下?来?,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疲惫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不仅是身体的疲惫,更是灵魂深处透出的、无?法言说的倦怠。
山风更大了,呼啸着掠过林梢,卷起她?的长发和破碎的裙摆。她?抬起头,望向山下?。
此刻,她?身处一片朦胧的云雾之上?。
往下?望,是连绵起伏、在暮色中显得愈发葱茏苍翠的山峦。云雾如同流动的纱幔,在谷地间缭绕、聚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