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着整肃一新的燕州精锐,以及以勇猛闻名的鸷击部骑兵,踏上了北向平定?的征途。
旌旗猎猎,铁蹄踏碎初融的冻土,扬起?滚滚烟尘,直指北疆深处。
王府骤然空寂下来。
崔韫枝站在高高的城楼上,望着那支黑色的洪流消失在苍茫的地平线尽头。风卷起?她的衣袂,带来远方的尘土气息。
她知道,这一去,山高水长,刀光剑影。
相见开始变得短暂而遥不可?及。
也是?这一年春天,一批由鹰愁涧铁矿炼就的、品质上乘的精铁,经由隐秘的途径,送到了大陈朝廷手中。
当王隽站在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终于夺回的沧州城头,脚下是?奔腾咆哮、刚刚经历泄洪而显得浑浊汹涌的黄河水。
他看着手中用燕州精铁打?造、寒光凛冽的新式兵器,再看看城墙上重?新飘扬起?的陈旧却依旧坚毅的陈字大旗,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冲上眼眶。
他先是?低低地笑了起?来,可?笑着笑着,那声音却陡然变了调,化作?了难以抑制的哽咽,最终变成压抑不住的嚎啕。
眼泪混着河风带来的水汽,滚烫地淌下。
夏天悄然而至。
崔韫枝的生辰就在这溽热的季节里。
王府里没有?大肆操办,崔韫枝拒绝了太过繁缛的宴会?,这日子就显得有?些过于冷清。
只有?禾生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锦盒,里面是?沈照山不知从北疆何?处、又是?如何?辗转送回来的一支通体温润、毫无杂质的粉绿荷花簪,和一封简短得只有?“安好,勿念”四个字的信笺。
信纸似乎还带着遥远战场的风尘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气,指尖触碰,尚有?余温。她将玉簪轻轻簪在发?间,冰凉的触感在燥热的夏日带来一丝慰藉。然而,枕侧依旧空空,长夜寂寂。
他终究没有?回来。
夏日的酷热并未带来好消息,反而酝酿着焦灼。
河东周家,因联姻不成反被沈照山狠狠落了面子,周承嗣恼羞成怒,开始暗中作?祟,利用其在河东的根基和与北疆某些势力的勾连,不断给沈照山的后方和补给线制造麻烦。战报传递变得异常艰难险阻。
整整半个月,崔韫枝没有?收到一封来自北疆的报平安书信。
焦虑如同盛夏疯长的藤蔓,日夜缠绕着她的心。她强自镇定?,处理着王府内务,督促着鹰愁涧铁矿的运转,安抚着因战事而人心浮动的燕州城。
可?每当夜深人静,那无声的煎熬便啃噬着她的理智。她一遍遍抚摸着那支玉簪,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力量。
直到最酷烈的暑气都开始消退,初秋的凉意?悄然爬上枝头,一封染着风霜和血腥气的军报才终于冲破重?重?阻碍,送达王府。
随军报一同抵达的,还有?几颗被硝烟和血污模糊了面容的头颅。
那是?沈照山几个在北疆搅动风云、与周承嗣暗中勾结的兄姊。沈照山用最冷酷的方式宣告了背叛者的终结,用他们的血,祭奠了翱翔于北疆苍穹的鹰神。
消息传开,北疆震动,暗流汹涌的局势为之一肃。
崔韫枝悬着的心,才随着那血腥的战报,重?重?落下,却只余下满身疲惫和一种更?深的、冰冷的苍凉。
也是?这个多事之夏,河东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涝,瘟疫横行。噩耗传来,周承嗣最倚重?、最宠爱的嫡子,不幸染疫身亡。
汴京的大陈朝廷,对这一切沉默着,没有?只言片语传来。
秋风吹黄了树叶,也吹熟了田野。
这一年,燕州风调雨顺,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大丰收。
金黄的谷粟堆积如山,在阳光下闪烁着富足的光泽。农人们脸上洋溢着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那是?经历了饥馑和战乱后,对土地最质朴的感恩。
崔韫枝被这丰收的喜悦感染,难得地走出了王府。她拒绝了侍从的搀扶,独自一人,费力地爬上了百姓们为庆贺丰收而特意?堆起?的、高高的谷粟垛顶。
坐在柔软的谷堆上,视野豁然开朗。
远处是?收割后裸露的、一望无际的褐色土地,更?远处是?连绵起?伏、已染上秋霜的山峦轮廓,再往上,便是?那高远得仿佛没有?边际的、澄澈如洗的秋日晴空。
风拂过她的发?梢和衣袂,带来谷物干燥温暖的香气。她仰着头,望着那片辽阔得令人心悸的苍穹。阳光刺眼,她却一眨不眨。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空茫感,包裹了她。
沈照山回来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每次都会?给她带回些新鲜玩意?儿?来,崔韫枝看着他胸腹脊背上新的、旧的、交织的伤痕,泣不成声。
她很想说停下吧,就停在这里吧。
可?是?谁都知道不可?能,只有?不停地向前再向前,才不会?落得头颅高悬的后果。
她只能在每个沈照山伤痕累累的深夜,给予沈照山最后一点儿?,似乎有?“家”这个意?味的慰藉。
秋天在忙碌的收获和无声的飘荡中过去,北风渐起?,万物凋零,冬天带着它特有?的沉寂,再次笼罩了燕州大地。
前线终于传来了令人振奋的消息。
沈照山所向披靡,昆戈最后的顽固势力已被压缩到极小的范围,平定?在望。整个燕州都在翘首以待兵士的凯旋,准备迎接一个安稳的新年。
然而,就在这胜利唾手可?得的当口,沈照山的兵锋却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消息传回王府,崔韫枝捏着那份措辞简洁的军报,指尖冰凉。
冬天了。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刮过空旷的庭院,卷起?地上零星的枯叶。年关将近,这本该是?游子归家、亲人团聚的时节。
不是?吗?
本该停下向前的脚步,回头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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