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回答博特格其的反问。只是微微抬眸,目光似乎再次穿透了凛冽的山风,落向?了那片早已没有马车踪迹的、灰黄的地平线尽头。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风声凄厉地嘶吼。
过了许久,久到博特格其几乎要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沈照山才低低地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被狂风卷走?大半,却又异常清晰地钻进博特格其的耳朵里:
“她当然不会爱我。”
他顿了顿,目光依旧落在?远方,仿佛在?对着那片虚空,也对着自己低语:
“人活着需要水、需要食物、需要牛羊和权力,唯独不需要爱。”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让博特格其心脏猛得一抽搐。
这句话?由沈照山说出来,无端让人觉得有些刺耳。
他似乎还记得第一次见沈照山的那个冬天?,也是这样的季节,他和昆戈别的孩子相似又不相似,在?雪山下的熬鹰的万鬼窟中,被一群昆戈的孩子团团围住,打?得牙掉了一地,血滚得满身都是,却还在?说,他想回家。
爹,娘,我想回家。
小博特其格那时是支使别人揍他的那一个,听到这句话?,啃野果子的动作一顿。
博特格其张了张嘴,可看着沈照山那沉寂得如同古井的眼神,看着他脸上尚未完全消退的淡淡指痕和嘴角的破损,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就?在?博特格其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不知该如何接话?时,沈照山却忽然有了动作。
他不再看那灰黄的地平线。
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斩断所有牵绊的决绝,将?崔韫枝远去的方向?,彻底抛在?了身后。
凛冽的山风瞬间灌满了他身前的大氅,吹得衣襟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挺拔而孤绝的轮廓。
他大步向?崖下走?去,步伐沉稳,没有丝毫留恋。
只是在?身影即将?隐入下方嶙峋怪石遮蔽的阴影前,一句极轻、却无比清晰的话?语,顺着风势,飘进了博特格其的耳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叹息的复杂情绪:
“她只是……”
“看起来太?难过了。”
话?音落下,他的身影便彻底消失在?嶙峋的山石之后,只留下博特格其一个人,呆立在?鹰愁涧呼啸的寒风中,咀嚼着那句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话?,久久无言。
*
“停下!”崔韫枝的声音透过车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打?破了车队沉闷前行的节奏,“我要回节度使府。”
车轮的“咯噔”声并未停歇。
护卫在?车旁的两列亲兵仿佛没有听见,依旧保持着整齐划一的步伐,目光直视前方。
只有马蹄踏地的声音短暂地凌乱了一瞬,旋即恢复秩序。
崔韫枝的心猛地一沉。她一把?掀开车帘,寒风裹挟着沙尘瞬间灌入,吹得她鬓发飞扬。她顾不得寒冷,提高了声音,带着一丝天?地不应的紧张:“我说停下,没听见吗?”
这一次,队伍最前方的领队勒住了缰绳。战马嘶鸣一声,前蹄扬起,稳稳停住。整个队伍也随之停了下来,肃立在?初冬萧索的官道上,如同一条骤然凝固的玄色长?龙。
领队之人调转马头,策马缓缓踱至马车旁。
看清来人面容的瞬间,崔韫枝瞳孔猛地一缩,捏着车帘的手?指骤然收紧。
赵昱!
他竟亲自来了?
那张惯常带着几分娃娃气的圆脸上,此刻没有任何笑意,只有一种?近乎刻板的平静。他穿着与亲兵制式相似的玄色劲装,外?罩轻甲,腰悬佩刀,风尘仆仆,却不见丝毫长?途奔波的疲惫,反而透着一股精悍与肃杀。
他端坐马上,微微俯视着车窗内的崔韫枝,姿态依旧恭敬,抱拳行礼:“殿下。”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清晰平稳,依旧是上扬的语气,却让崔韫枝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沈照山竟然派赵昱亲自护送?
崔韫枝压下心头的惊涛,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赵昱?怎么是你?……我现在?要回节度使府,有事问沈照山。”
赵昱却避开了他的要求:“殿下,这是一条没有回头选择的路。”
崔韫枝被这话?说得一愣,她盯着赵昱那双看似平和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睛:“什么意思?什么叫没有回头路?”
赵昱微微垂下眼睑,避开了她过于锐利的逼视,但语气却没有任何退让:“属下奉少主之命护送殿下返回汴京。临行前,少主特意交代过……”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若殿下途中欲折返燕州,便让属下问殿下一句”
他抬起眼,目光再次锁定崔韫枝瞬间苍白的脸,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问道:
“殿下,您还想回长?安吗?”
沈照山似乎早已经预料到她的一举一动。
燕州……汴京……长?安……
其实长?安早已经陷落,她就?算回中原,也是去汴京,只是……
她和沈照山,都明白这个“长?安”的意义。
沈照山那晚那句 “您想回长?安吗?”与此刻赵昱这看似恭敬、实则冷酷的询问瞬间重叠。
留在?燕州,就?意味着放弃长?安,放弃她魂牵梦萦却再也回不去的故土,放弃她仅存的身份和那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关于“家”的最后念想。
而选择长?安……
便意味着彻底斩断与燕州、与沈照山的一切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