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依旧热闹,人?声鼎沸。大堂中央,果然换了位年轻些的说书先生,正口沫横飞地讲着一段江湖侠客的传奇。崔韫枝和禾生选了二楼一处靠栏杆、视野较好的雅座坐下,点了一壶清茶和几样点心。
楼下说书声抑扬顿挫,茶客们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叫好声。崔韫枝端着茶盏,目光落在说书人?身上,心神却依旧有些飘忽。
沈照山此刻在做什么?是?在矿洞深处巡视,还是?与匠人?讨论着冶铁炉的图纸?那日他射杀阿史那摩时的冰冷眼神,与后?来牵着她手?时的温度,交替在她脑中闪现。
这铁矿的事情,不知为何,沈照山也未瞒着她,他做得坦荡,崔韫枝又?不大了解这些,便不好去问?。
哎,也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落脚,已?经?好几日天?大黑了才回来,微微擦亮就走,她若是?个?记性不好的,恐怕都?要忘了沈照山是?个?什么模样了。
禾生倒是?听得入神,眼睛亮晶晶的,时不时还小声跟崔韫枝讨论两句剧情。
就在这时,一个?端着茶水的小二低着头,脚步轻快地走了过来。他动作麻利地为崔韫枝续上热茶,又?给禾生面前的杯子添满。
楼下正讲到精彩处,说书人?猛地一拍醒木,满堂喝彩声、议论声轰然响起,嘈杂一片。
就在这喧闹声浪达到顶峰的瞬间,那续茶的小二借着放下茶壶、身体微微前倾遮挡视线的动作,手?指极其隐蔽而迅速地将一个?叠得方方正正、触手?微硬的纸团,塞进了崔韫枝放在桌下的、虚握着的手?心里!
崔韫枝浑身猛地一僵!
指尖传来的异物感冰凉而突兀,像一条突然缠上手?腕的毒蛇。她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小二的动作极快,塞完纸团后?立刻若无其事地直起身,脸上堆着如一开始一般的笑容,声音不高不低地说了句:“二位慢用。”
随即端起托盘,利落转身,汇入了楼下喧闹的人?流中,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被楼下巨大的声浪完美地掩盖。连坐在对面的禾生都?毫无察觉,她正被说书人?逗得掩嘴轻笑。
崔韫枝的手?心却瞬间沁出了冷汗。
那小小的纸团,此刻在她掌中如同烧红的炭块,烫得她几乎要惊叫出声。她强压下几乎跳出喉咙的心,飞快地瞥了一眼四周。无人?注意她,禾生还沉浸在故事里,其他茶客也都?在关注着楼下。
她不动声色地将那只握着纸团的手?慢慢缩回袖中,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端起茶杯,想借喝茶的动作掩饰自己狂乱的心跳和煞白的脸色,却发?现杯沿碰到嘴唇时,牙齿都?在不受控制地打颤。
纸条上写的是?什么?
刚才那小二……他是?谁?!
无数个?惊骇的念头在她脑中疯狂炸开。大陈的探子?昆戈内部不满沈照山的人??还是?……其他觊觎铁矿、或者记恨沈照山杀了阿史那摩的势力??
袖中的纸团像一块沉重的寒冰,紧紧贴着她的肌肤,散发?出不祥的气?息。
她甚至能感觉到那粗糙的纸张边缘,磨得她娇嫩的手?心生疼。
禾生终于注意到她的异样,关切地小声问?道:“少夫人??您脸色怎么这么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崔韫枝猛地回神,对上禾生清澈担忧的眼睛,心头的惊涛骇浪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挤出一个?极其僵硬的笑容,声音干涩得厉害:“没……没事,许是?……许是?这茶有些烫,呛了一下。”
她强迫自己将目光重新投向楼下说书人?,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袖中那个?小小的纸团上。那里面藏着什么?是?威胁?是?命令?
还是?一个?足以将她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陷阱?
她环顾四周一圈儿,确认这处没人?看?着,迅速将那纸条在圆桌下面展开。
上面只有短短两行字。
客栈东厢房见。
和……
杀了他。
这三个?字与自己那日进昆戈地牢探望刘大人?,那随员塞到自己手?心的纸条上的字渐渐重合。
崔韫枝的指尖死死掐进掌心,用疼痛来维持最?后?一丝清醒。
她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从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她知道自己必须找机会烧毁那纸条,但此刻,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在这喧闹却又?仿佛充满窥伺的客栈里,她连动一动手?指都?觉得无比艰难。
禾生见她脸色依旧难看?,连忙起身:“少夫人?,您手?好凉!要不……要不咱们还是?先回去吧?您脸色真的很差……”
回去?
崔韫枝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楼下大堂,人?群依旧喧闹,仿佛刚才那惊魂一幕从未发?生。但那个?递信的小二,如同水滴汇入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让她心中的恐惧更甚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且对这里的环境极其熟悉。
她勉强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嗯……是?有些乏了。禾生,我们……回府吧。”
不能贸然去什么东厢房,这儿原本就是?沈照山的地盘,这样做未免太?明显。
如若这人?真是?有心找自己……他一定会再找机会。
崔韫枝几乎是?扶着桌子才站起身,双腿有些发?软。禾生连忙上前搀扶住她,满眼都?是?担忧。
崔韫枝将那只藏着纸团的手?紧紧缩在宽大的袖袍里,仿佛握着的是?一个?即将引爆的惊雷。她任由禾生搀扶着,一步一步,艰难地走下楼梯,穿过喧嚣依旧的大堂。
每一步,都?感觉有无数道目光落在她的背上。阳光透过客栈的门窗照射进来,明亮刺眼,却丝毫无法驱散她心底那一片浓重的、冰冷的阴霾。
马车驶离客栈,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音单调地重复着。车厢内,崔韫枝靠在软垫上,紧闭双眼,脸色苍白如纸。
禾生以为她只是?不舒服,细心地替她拢了拢披风,不敢打扰。
只有崔韫枝自己知道,她的全部心神,都?系在袖中那个?小小的、冰冷的纸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