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猛地抬头看?向他,眼中充满了求证和更深的困惑:“为什么?这里……难道是?……”
沈照山没有立刻回答。他拉着她,没有走向内院,反而转向了回廊深处一个?相对僻静、栽种着几丛修竹的角落。这里的光线稍暗,更添几分沉静。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崔韫枝笼罩。他低头看?着她,目光沉沉,仿佛要穿透她的眼睛,看?到那场幻境中的一切。
“怕了?”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几分平日的冷硬,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抬起另一只手?,不是?抚摸她的脸颊,而是?用带着薄茧的指腹,有些粗粝地擦过她眼角不知何时渗出的一滴冰凉泪珠。
崔韫枝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颤,下意识地想后?退,手?腕却被他牢牢攥住。
“不是?幻境。”沈照山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揭开尘封记忆的沉重,“这府邸……是?在旧燕州镇北将军府的原址上重建的。”
崔韫枝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镇北将军府……那幻境里血雨腥风的府邸,沈照山童年噩梦的根源,竟然……就在这里?就在他们脚下?
巨大的冲击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幻境中那满地的尸体、小男孩绝望的哭喊、女人?决绝离去的背影……如同潮水般再次汹涌袭来,与现实中的回廊、古柏重叠在一起,让她头晕目眩。
沈照山看?着她瞬间失血的面容和摇摇欲坠的身体,手?臂一紧,将她更稳地禁锢在自己身前,阻止了她后?退的动作。
他低头,额头几乎抵上少女的额头,灰蓝色的眼眸紧紧锁住她惊惶的瞳孔,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也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安抚的强调:
“都?过去了,崔韫枝。”
“现在住在这里的人?,有赵昱、赵昱的妻子,节度使府上的奴仆,那些被悄悄救回来的难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苍白的小脸,最?后?落回她眼中,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
“还有我。”
“……和你。”
沈照山似乎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动作好,他愣怔片刻,伸手?轻轻抚摸过崔韫枝的脸颊。
“我们可以不回昆戈,就住在这里,可以吗?”
他罕见有这样温情而柔和的时候,整个?人?都?被秋阳笼罩着,脸上的绒毛泛着一层细小的、金黄的颜色。
崔韫枝愣住了,连月来的奔波与苦累让她几乎忍不住马上答应。
如果没有之前的一切,她仅仅是?个?普通的燕州姑娘,这一刻该多么幸福。
可惜她不是?。
她姓崔,是?陈朝的公主。
被他掳掠而来的、大陈公主。
*
“而你们的金枝玉叶”
“不也得在床|上求着我□?”
沈照山那句羞辱,如同一把淬毒的刀,割开她岌岌可危的自尊,鲜血淋漓,纵然时日一长?,那些溃烂的血肉会被缝合,可是?疤痕却永远都?在。
撕开它犹如撕开昆戈王帐那层血腥而屈辱的回忆,将那份被刻意遗忘的、关乎尊严的伤口重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栗。
然而,更让她绝望的是?,她发?现自己无法纯粹地去恨他。
沈照山的身影,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侵入了她的生命。
是?鹰愁涧下以命相护的决绝,是?山洞幻境中为她挡下骨刺的沉重身躯,是?病榻旁那笨拙却固执的擦拭,是?客栈里那声不容置疑的“内子”,是?将军府旧址上那句沉甸甸的“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
这些碎片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复杂的、难解的密网,将她牢牢困住,挣扎不能。
爱与恨,恐惧与依赖,屈辱与一丝隐秘的悸动,在她心中激烈地绞杀,让她每日都?处在一种魂不守舍的煎熬之中。
沈照山似乎并未察觉她的挣扎。
鹰愁涧下铁矿的发?现,让他如同发?现了猎物的猎鹰。
他变得异常忙碌,每日天?不亮便策马出城,前往北山勘探矿脉,与赵昱及召集来的工匠商讨开采、冶炼、铸造的方案,常常披星戴月才归。
偌大的节度使府,白日里常常只剩下崔韫枝一人?,对着庭院里那棵百年古柏发?呆。
或许是?看?出了她的孤寂,沈照山从新安置的难民中挑选了一个?年纪不大、约莫十三四岁、名唤禾生的女孩儿送来。
赵昱办事向来稳妥,言明已?仔细核查过禾生的身世,父母皆亡于战乱,背景清白,人?也老实本分。
禾生初来时,怯生生的,像只受惊的小鹿,连头都?不敢抬,说话声音细若蚊蚋。崔韫枝本也不是?个?咄咄逼人?的性子,加上心中郁结,也无意摆什么公主架子。她只是?温和地让禾生坐下,给她倒了杯水,问?了些家常。
禾生见这位“少夫人?”如此平易近人?,眼中的恐惧才渐渐褪去,露出几分属于少女的腼腆和感激。
有了禾生的陪伴,崔韫枝的日子总算不那么难熬。
禾生手?脚勤快,心思也单纯,将崔韫枝的起居照顾得妥妥帖帖。她虽不懂诗词歌赋,但会讲些乡野趣闻、市井见闻,有时还会笨拙地学?着街边小贩卖货的吆喝声,逗得崔韫枝忍俊不禁。
主仆二人?朝夕相处,关系日渐亲厚。禾生脸上的笑容多了,话也渐渐多了起来,成了崔韫枝在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府邸里,唯一能说说心里话的人?。
这一日午后?,阳光晴好。崔韫枝在房中绣了半日帕子,只觉得心浮气?躁,针线怎么也理不顺。
禾生在一旁整理衣物,见状便放下手?中的活计,小心翼翼提议道:“少夫人?,奴婢听说临河客栈新来了位说书先生,讲的故事可新鲜了。您……要不要出去散散心?整日闷在府里,怕是?要闷坏了。”
崔韫枝正心烦意乱,闻言也有些意动。想起上次在客栈听书,虽然结局惊心动魄,但那份市井烟火气?,确实能短暂地驱散心头的阴霾。她点点头:“也好。去换身衣裳吧。”
她近日来一直喊自己“少夫人?”,恐怕也是?学?了赵昱,她与沈照山关系尴尬,不好与旁人?解释,崔韫枝便只好应了。
主仆二人?换了素净的常服,也未带太?多随从,只叫了府中一名沉稳的老车夫驾车,再次来到了临河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