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州行辕深处,药气弥漫。

小北躺在铺了厚厚锦褥的软榻上,右肩裹缠的细麻布透出深色药渍,脸色苍白。

“殿下,”老太医终于直起腰,额头一层薄汗:“陆总管肩骨未损,已是万幸。只是这刀口极深,又染了寒气,恐非月余静养不能...”

“月余...”刘濯兀自呢喃了句。微微皱眉,回身接过丫鬟手里的参汤。拂了衣摆,坐在榻边一张圆凳上。

用小银匙舀起温热的参汤,亲自喂到小北唇边,动作生疏却极尽轻柔。

“殿下...”刘濯亲手喂汤,小北刚要回绝,就被打断。

“不必说其他,喝。”刘濯的声音低沉温和,全无半分王爷的架子。

话说到此,再推诿就是见外,可能还会显得有几分假意。

“分寸”这种事儿,小北向来掌握地极好。

“慢些喝。”

“军医说这刀伤险极,再深半寸便伤及筋骨…万幸。”刘濯看着小北肩头:“此役,本王欠你一条命。”

小北顺从地咽下参汤,喉间微动:“殿下言重。末将职责所在,分内之事。”

“什么分内!”刘濯放下银匙,语气陡然激昂:“此次北上,本王做得最对的一件事儿,就是发现了陆小北你这员虎将。若不是你,不可能有此大捷。本王也不可能全须全尾的在此。”

“小北,你看到了吗?野狐岭一战,北汉主力已如惊弓之鸟!粮道断绝,军心溃散!”刘濯越说越激动,右手搭在小北左肩,双眸炙热地与之对视。

那双有些浑浊的眸子里满是狂热,小北瞬间明白刘濯在想什么。

只可惜,刘濯是个能力配不上野心的人。

“此刻不取太原,更待何时?若能攻下太原,献俘阙下,本王...不,是整个大征,都将威震北疆!”

小北知道,他欲言又止的话是“敢问朝中,还有谁能小觑本王?”

暖阁里侍立的小厮、丫鬟噤若寒蝉。炭火噼啪一声,格外刺耳。

小北垂下眼帘,动了动干裂的嘴唇,犹豫片刻:“殿下...英断。北汉...确已胆寒。趁其...病,取其命,正当其时。”

“好!”

“本王就知道!知我刘濯者,小北也!本王有你这柄利刃,何愁大业不成!”

帅府议事厅内,气氛凝重。

“殿下三思!”老将李崇须发微颤,抱拳沉声:“我军虽胜,亦是惨胜!野狐岭一役,伤亡近半,幸存的将士人人带伤,战马折损七成,箭矢消耗殆尽!军心士气,皆已疲敝至极!此刻亟需的是休整、犒赏、补充兵员器械,而非继续劳师远征!”

“正是!”副将常一卫接口,语气却近乎恳求:“殿下!邢州城内禁军,多少兄弟盼着能活着回去见爹娘妻儿!太原乃北汉南境重镇,城高池深,守军即便新败,困兽犹斗,岂是疲惫之师可轻易撼动?强攻之下,必是尸山血海!求殿下体恤将士之苦,班师回朝,待来年兵精粮足,再图进取不迟!”他身后,数名中下层将校虽不敢言,但眼神中的期盼清晰可见。

第33章 “义正言辞”

沈挽川立于诸将前列,眉宇间凝着忧虑。

他并未立刻发言,目光扫过众人脸上难掩的倦怠,下了下决心才说:“殿下,李将军、常副将所言,句句肺腑。我军已是强弩之末,太原绝非此刻可图。将士们浴血奋战,所求不过平安返乡。若强行驱疲敝之师再攻坚城,恐非但不能建功,反会激起兵变,动摇国本。请殿下…以大局为重,以将士性命为重!”他字字千钧,带着恳切。

厅内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刘濯身上。

刘濯的脸色阴沉,显然十分不满众人态度,他刚刚在小北榻前描绘的宏图伟业,此刻被这群“懦夫”泼了一盆冷水。

“沈将军,你也认为本王是贪功冒进,不顾将士死活?”

“末将不敢!”沈挽川迎视着刘濯的目光:“末将只是据实陈情。兵法云:‘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此时,实非可战之机!”

“非可战之机?”一个虚弱的声音从厅外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

小北脸色苍白,由一名亲兵搀扶着,缓缓步入议事厅。

右肩的伤处显然牵动着,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陆总管!你伤势未愈,怎能下地!”刘濯脸色一变,立刻起身,语气带着焦急,甚至想上前搀扶,只是看了一眼厅中众人,还是压下了手。

“沈将军所言休整,自是正理。然战机稍纵即逝,岂容坐等?”小北转向刘濯:“殿下明鉴。北汉新遭大败,粮草尽焚,主力溃散,太原守军内部必生混乱。是,我军疲惫,但更是敌胆已丧之时!若待其喘息已定,重新整备,调集援军,固守坚城,则我大征今日之血,便白流了!”

她顿了顿,看着刘濯一副“你懂我”的神情,一脸正派,继续说道:“至于将士思归…人之常情。然,唯有彻底荡平北患,方能保北境长治久安,使万千将士日后得以真正安享太平,与家人团聚!若此刻班师,北汉贼心不死,他日卷土重来,今日归家之乐,安知不是明日家破人亡之始?”

一顿话,冷酷无情,毫无人情味可言,沈挽川看着陆小北的眼神中,第一次闪过一丝愠怒:“陆总管说这话时,是否看过军中将士了?你看到我军士卒疲惫,伤者盈营了吗?你能直面他们疲惫双眼,残肢断臂,还理直气壮说此话吗?”

“沈将军,在下看到谁都是这一番话,做大事者,要纵观全局,而非一兵一卒。”

“你...”

“说得好!”刘濯猛地一拍桌案,脸上阴霾尽扫:“小北此言,方是深谋远虑,老成谋国!岂是尔等畏首畏尾之见可比?将士思归,本王岂能不知?待拿下太原,犒赏三军,十倍于常例!封妻荫子,光耀门楣!岂不快哉?”他目光灼灼:“此事已决!各部立刻着手整备,清点可用兵卒器械,筹集粮草!十日后,兵发太原!再有言退者,军法从事!”

李崇、常一卫等人面如死灰,还想再辩说两句,但看到刘濯那兴奋的样子,最终还是颓然低下头。

小北知道自己的话,如同火上浇油,而沈挽川等人说的话是对现在时局的正解。但刘濯现在正在兴头上,此事她心里有把握,何必扫了刘濯的兴。

不再多想,刚想回头,就看到了沈挽川在不远处看向自己的眼神,满是失望...小北有点儿心虚,因为沈挽川那眼神好像她是个什么祸国殃民的奸佞之臣,最后沈挽川只是轻“哼”一声,拂袖而去。

完蛋,估计这位看她,以后都是...面目可憎了。

夜色深沉。

小北的临时居所内。她刚服下汤药,就是肩膀的疼痛确实让人无法安眠。

门被轻轻叩响,不待回应,便自行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