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短暂的痛快很快被担忧取代。另一个瘦骨嶙峋、缺了颗门牙的老兵凑到陆小北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抑制不住的恐惧:

“小哥!你快走吧!你闯大祸了!刘聪不仅是咱们队将,还是军需官王扒皮的亲外甥!王扒皮出了名的心狠手辣,护短不讲理!你打了他的心肝肉,他肯定要弄死你!趁现在巡营的还没来,赶紧跑!往北边林子里钻!”老兵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焦急和感同身受的恐惧,枯瘦的手指紧紧抓住陆小北的胳膊,想把她往外推。

摇头:“谢您提醒。”她断不可能走,也不可能忍着受欺负。

军营之中,能打、有本事的人才会被看重。

招兵处,若是她不出头,如何能进禁军?

这队将,就是她杀鸡儆猴的机会。她就是要出头,就是要锋芒毕露,就是要快速地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

师父等不了太久的,她很急。

“军营之中应该同仇敌忾,这种兵痞,应得点儿教训。”

说罢转身去找工具收拾地上的狼藉,刚刚被她帮过的新兵,和那带着旧疤的老兵也都纷纷出来帮忙。

只是,还没收拾完,营房的门就被人猛地推开。

一个穿着甲胄、面容刻薄阴鸷的中年军官带着几名亲兵闯了进来,正是掌管左厢前军军纪的都虞候孙炳。他目光如刀,定格在收拾地面的少年身上。

第17章 撞命郎

“好大的狗胆!”孙炳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刮骨般的寒意,瞬间冻结了营房内刚刚燃起的那点人气:“殴打队将,重伤同袍,搅乱军纪,形同谋逆!来人!”

“在!”亲兵应声上前。

“拿下这狂徒!”孙炳手指一点。

亲兵如狼似虎扑上。小北身体绷紧,指尖探入袖中暗袋,但看到孙炳眼中那抹冰冷的算计,她强行压下了反抗的冲动。

现在在军营,她只要动手,就会担上谋逆大罪,带来更大的麻烦。

任由亲兵反剪双臂,铁钳般的手劲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孙虞候!”角落里,脸上带疤的老兵壮着胆子开口:“是刘队将他们先……”

“闭嘴!”孙炳厉声打断,目光如刀扫过,老兵立刻噤若寒蝉:“本官只看结果!刘聪乃军中老兵,队将之职,岂容新丁挑衅?以下犯上,凶戾成性,若不严惩,军纪何在?军威何存?!”

他的声音拔高,义正言辞,仿佛小北是十恶不赦的叛徒。

“都虞候!”一个略显焦急的声音从帐外传来,是闻讯赶来的赵忠辰的亲兵队长,他试图挤进来:“陆小北是指挥使亲自要来禁军的新兵,你...”

“指挥使?”孙炳猛地打断他,声音拔得更高,带着讥讽和挑衅:“赵指挥使管天管地,还管到我左厢前军的军纪上了?众目睽睽!此獠行凶,打伤队将刘聪及三名袍泽,证据确凿!按《大征军律》,重伤上官,罪同谋逆!”

“然,”孙炳话锋一转,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目光扫过陆小北微跛的左腿和略显单薄的身形:“念在正是用人之际,杀之可惜。死罪可免,活罪难饶!”

他踱步到陆小北面前,居高临下,浑浊的眼底满是快意:“即刻起,削去你禁军左厢军籍!刺面黥首!编入‘撞命郎’!即刻生效!”

“刺面?!”几个新兵倒吸一口凉气。

黥刑!那是伴随一生的耻辱烙印!比杀了他们还难受!更何况是编入撞命郎,那几乎就是送死的代名词!

小北抬头,眼中寒光乍现,直刺孙炳。

那眼神的肃杀之气,竟让孙炳心头莫名一悸,下意识退了半步。随即他恼羞成怒,厉喝道:“瞪什么瞪?!还不快拖走?”

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兵想上前再为小北多做抗争,被身边老兵伸手拦住。小北也只是微微点头,投去一个了然的神情。小北没有半分怪他们不为自己出头的意思,即便老兵上前再为她求情,也只是多一个被惩罚的人而已,没必要。

军营黑暗,并不像沈挽川的易州军。

又或者,哪里都一样。只是在易州军,沈挽川身居高位,对她和师父礼遇有加,不可能遇到刘聪、孙炳之流。

有冲动。

有登时杀了这都虞候的冲动。

但想救师父,她需要留下,需要这块跳板,再屈辱也得忍。

拳头在破袖中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尖锐的疼痛压制着翻涌的杀意。

小北被两个亲兵死死按在冰冷的条凳上,脸颊紧贴着粗糙的木纹。

执针的是个脸上同样刺着黥印的老兵,眼神浑浊麻木。

针尖落下。

从左脸颊下方开始,一笔一划,深入皮肉。

皮肤被强行撕裂,每一次刺入、挑起、再刺入,疼痛不是不能忍,却屈辱至极。

她闭着眼,牙关紧咬。

汗珠顺着她额角滑落,砸在地上。

最后一针刺完,老兵用沾了盐水的粗布狠狠按在伤口上擦拭:“不喊不叫,是条汉子!”

刻的是个歪歪扭扭、却异常醒目的“中”字。他们所在赵忠辰麾下,厢兵的中路撞命郎。

调军时,差遣他们的将士看一眼就知道他们所属哪路。

“好了。”老兵麻木地丢开布巾。

脑海里翻腾的不是恨意,而是易州军营小院门口,师父孑然而立、对她挥手时那深邃如海的眼神。

撞命郎,名副其实。

这里集结的不是“人”,而是消耗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