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医提着药箱匆匆进来,是个经验丰富的老者。他看了一眼归生惨白的脸色和渗血的肩头,立刻道:“小兄弟,你这伤耽搁不得,得赶紧处理,把上衣脱了。”
归生面上一副平静的“少年”模样,缓缓坐起,动作间牵动伤口,疼得额角渗出冷汗,却一声不吭。她没有直接脱衣,而是伸出右手,指向肩头伤口的位置,声音嘶哑:“肩胛,箭伤撕裂。左腿,可能是骨折。劳烦,剪开衣物处理即可。”
军医愣了一下,看向她单薄的身体和惨白的唇色,点了点头:“也好,省得再受风寒。”他拿起剪刀,小心地剪开归生肩头染血的破烂棉袄和里衣,露出下面被草草包扎、此刻又渗出血的布条。
伤口狰狞,皮肉外翻,边缘红肿。
军医倒吸一口凉气,赶紧清理、上药、重新包扎。
裤腿卷至膝盖上方,小腿上了些消肿的药,用木板固定,倒是快一些。
整个过程,归生紧咬牙关,身体因剧痛而微微颤抖,却始终一声不吭,眼神沉静地配合着军医的动作。
那份远超年龄的隐忍和镇定,让见惯伤痛的军医都暗自点头。
沈挽川端着一碗热粥,一直站在帐门附近,归生那压抑的抽气声和偶尔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都落入他耳中,无形中打消了沈挽川的一丝疑虑。
毕竟,一个重伤之下还能如此冷静自持的“少年”,心思缜密些也属正常,倒是心中那份惜才之意更浓。
处理完毕,军医抹了把汗,叮嘱道:“小兄弟,你这伤需静养,尤其是左腿,万不可再受力,否则恐成痼疾。肩上的伤也要小心,别再崩裂了。”
“多谢...”归生乖巧点头,军医才收拾好药箱出帐。
“有劳。”沈挽川和军医点头示意后进帐,看到归生已疲惫地靠在床头,蹙眉闭眼,一脸倦态。
听到动静,倏地睁开眼,眼中的警惕一闪而过:“将军。”
“感觉如何?”沈挽川在床边的小马扎上坐下,语气温和。手里端着一碗刚热好的、浓稠的肉糜粟米粥,香气四溢:“先吃点东西,暖暖身子,恢复些力气。陆老先生在隔壁帐中,心绪激荡导致的昏迷并无大碍。”
看着那碗实实在在的热粥,感受着帐内炭火的暖意,再听到师父安好的消息,归生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大半。她低声道:“谢将军。”
接过碗,手指还有些不稳,便用双手捧着,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
温热的粥滑入肠胃,带来久违的暖意。她吃得极慢,却异常认真。
沈挽川看着少年的清秀轮廓,心中的欣赏和招揽之意更盛。
“在下易州节度使沈挽川,还不知小兄弟叫什么?”
“陆...”想起北幽可能还在抓她的那祁峰,最好还是不要用之前的名字。
况且“归生”这名字不经查。
眼前之人,绝不是什么心思单纯之人,最好的办法是用个确实曾在这世上留下过痕迹的人。
“陆小北。”是师父曾经兄长儿子的名字,只是现在已经不在世了。
沈挽川斟酌着开口,语气真诚而热切,却也带着边关将领的直率:“小北兄弟,恕沈某唐突。方才见你临危护师,身手不凡,胆识过人!如今北幽肆虐,边关正是用人之际!沈某爱惜人才,不知...你可愿留在易州军中效力?以你的本事,定能有一番作为!建功立业,光耀门楣,指日可待!”
他的目光灼灼,充满了期待。
刻意没有追问他们的来历,只谈眼前和未来,既是试探,也是抛出橄榄枝。
归生喝粥的动作顿住了。
抬起眼,迎上沈挽川坦荡热切的目光。
参军?这误会可大了……
第12章 局外人
“沈将军厚爱,小北愧不敢当。”她垂下眼帘,避开那双过于坦荡热忱的眼睛:“师父年迈体弱,旧疾缠身,北地苦寒,经不起颠簸。小北只想寻一处安稳所在,侍奉师父终老,了此残生。沙场建功......非我所愿。”
这拒绝干净利落。沈挽川脸上的期待凝滞了一瞬,眼底掠过一丝失望。
纵横边关多年,他见过无数想从军搏前程的,也见过怯懦畏战的,却极少见到如此身手却甘于平凡、充斥着避世意味的少年。
尤其那双眸子里,载着的是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疏离感。
沉默片刻,他终究是朗声一笑,力道很轻地拍了拍小北的右肩,带着武将特有的爽朗:“人各有志,强求不得!陆小兄弟孝心可嘉,沈某佩服。安心在此养伤,易州军营,随时是你师徒二人的安身之所。”
小北身体僵了一下,随即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低声道:“谢将军收留之恩。”
平静下来的日子,对小北而言,是一种近乎奢侈的享受。
沈挽川说到做到,将他们安置在军营边缘一处独立的小院,虽简陋,但比北幽的土屋强上许多,至少门窗严实,能挡住塞外呼啸的寒风。
军医会准时来为师父诊脉,送来的饭食虽是大锅灶,但顿顿有热汤热饭,分量十足,甚至偶尔还能见到几片实实在在的肉。
陆烬的精神一日好过一日,安心静养之余,也筹划着下一步该往哪里去。
他每日雷打不动地亲自给小北熬药、换药。
那双曾执掌朝政的手,如今却笨拙地替她擦拭伤口,心疼地为她身上那些新旧交叠的伤痕上药。动作轻柔,无比细心。
“宁儿……”他常常唤着她真实的小名,声音里是化不开的愧疚和疼惜:“苦了你了。”
“不苦,师父。”陆小北总是飞快地打断他,扯出一个轻快的笑容:“现在有吃有住,还有军医,比在北幽强百倍。”
沈挽川有时也会来小院探望。他对师父一直尊敬有加,对小北则是一脸对弟弟的宠溺。有时候沈挽川也会和陆烬谈到家中,沈挽川有个哥哥,以前他不知道做哥哥是什么感觉,总之兄长总是宠着他,会给他时不时带些府外的小玩意儿。
现在他看小北,倒是找到了种照顾弟弟的感觉。他也总给小北带东西,有时是一包军中难得的蜜饯,有时是一卷崭新的兵书。
对于莫名来的好意,小北往往不太会处理,她看着沈挽川时,脸上多半是茫然无措。
她习惯了那祁峰带着占有欲的施舍和冰冷的命令,习惯了在屈辱和恐惧中挣扎求生。沈挽川这种纯粹的、不求回报的善意,让她无所适从。她总会想,他所图为何?她身上还有什么值得一位边关大将如此费心?
腊月廿三,小年刚过,边关苦寒,物资匮乏,但粗犷的汉子们自有他们的热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