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甩了甩手臂,把妈妈的手抖开了:“有啥不能说的?孩子大了,啥都懂,你不跟她?讲,她?也不是不明白。那会儿?我那样,村里人都说我活不成了,就村头那个……会认字的张老头,说什么《红楼梦》里有个丫鬟血崩了,过几天就得死。我就不信,偏不信,你看我,七十三了,你爸早没?了几年,我不还?是好好的吗?”
这明明是一件痛苦的往事,外婆说起了外公的离世、自己年轻时忍受的病痛折磨,还?有村里人的闲言碎语,可她?说得轻描淡写?,像是在?讲笑话一样。
楚天青本来是不想笑的,可还?是没?忍住,嘴角微微地翘了起来。
笑过之后?,她?又低下头,在?心里暗暗忏悔,不该笑的,不该笑的,外婆的人生?经历太?坎坷了,她?怎么能笑出来呢?
外婆却已经注意到了她?的表情,自己反倒先乐了:“笑吧,笑吧,你外公他要是还?在?,也不会怪你。我当年愿意跟他,就是看中他脾气好,实在?人,家里的脏活累活,哪样不是他抢着干的?”
楚天青已经吃完了一块牛肉馅饼,填饱了肚子,心情也好了很多。她?忍不住问:“外婆,你和外公吵过架吗?”
“没?吵过,真?没?吵过,”外婆抿了抿嘴角,“我也没?生?儿?子,就俩姑娘,你妈和你小姨,那时候村里人嘴多坏啊,说我这肚子不中用,家里的田地没?人种,都要荒了。可你外公啊,没?红过脸,他就说,姑娘好,姑娘聪明。他一辈子都没?说过一句难听?话。”
一辈子都没?说过一句难听?话?
楚天青又喝了两口汤,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了陆子昂,恰恰是外公的反面,陆子昂一辈子都没?说过一句好听?话。
楚天青心想,她?要像外公外婆一样,把苦日子熬过去?,而不是像陆子昂那样,稍有不顺就抱怨个没?完。
楚天青快把汤喝完了,肚子饱了,气也顺了。外婆说得没?错,只要还?有饭吃,有地方住,就还?有翻盘的机会。
她?抬起头,望着外婆,又想听?外婆讲故事了。
那些故事,她?小时候就听?过无数遍,可是现在?,她?还?想再听?一遍。
她?问:“外婆,你能不能讲讲你小时候的事?我好想听?。”
外婆经历过的苦难,如同?往日风烟,风吹过了就散了,并未在?她?心底扎下根来。外婆的记忆力也很好,七十三岁了,还?是耳聪目明的,她?忘记的只有痛苦。或许连痛苦也没?有忘记,只是把棱角磨成了钝角,不再刺痛人心了。
外婆缓缓地说:“我老家那边,本来就稀罕姑娘,谁家要是生?了个姑娘,那是命好。我爸啊,是鄂伦春族的……你没?见过,他人又黑、个子又高,啥样的野味都打回家来,山里的日子苦,能填饱肚子都不容易,咱们那会儿?哪敢挑挑拣拣?有东西吃就不错了……”
楚天青听?得入了神,又问:“外婆,你们家以前养小狗吗?”
外婆咧嘴一笑,脸上的褶子更深了:“养啊,咋不养?家里养了俩,狼狗,鬼精鬼精的,都是在?山里跑大的。我小时候就跟着狼狗满山乱跑,捡野果子吃,抓过野兔子,还?碰见过野狼……”
这一瞬间,外婆眼?里透着点亮光,仿佛回到了山林之中、阳光之下,那些早就被时间推远了的日子里。
外婆喃喃自语:“等?你高考完了,你爸妈也都稳当了,我寻思着,想买张车票,回老家看看……”
楚天青怔了怔,张了张嘴,有些话到了嘴边,却没?能说出口:“可是……”
外婆看透了她?的心思:“是啊,我爸妈都不在?了,早就走?了,走?了得有四五十年了……老家那块儿?,只剩山和地,没?人记得我是怎么长大的了。”
楚天青摇了摇头:“外婆,你可以跟我讲,你小时候的故事,你这些年来的经历……我不会忘记的,等?我以后?有了女儿?,我会讲给她?听?,我们都会一直记得的。”
外婆怔了一下,随即笑了,不知怎么就落下了一滴泪,她?抬手随意一抹,把泪水擦掉了,又扭头看了妈妈一眼?,嘴里还?带着笑:“你这女儿?,养得真?好啊,咱家姑娘都是最好的。”
晚饭吃完了,外婆收拾碗筷去?了厨房,楚天青拿起扫把,默默打扫客厅,把地上的灰尘和头发全都扫干净了,还?顺便把地板也拖了一遍。
然后?,楚天青又去?卫生?间洗了个澡。冷水泼到身上,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实在?太?冷了,浑身的皮肤都绷紧了,寒意刺入了每一根毛孔里。
俗话说得好,“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已经习惯了宿舍浴室里的热水,再也适应不了家里的冷水。
楚天青匆匆洗完,跑回了卧室。妈妈已经从床上站了起来,扶着墙,慢慢走?路:“宝宝,妈妈刚和你爸打了电话,今晚我和你爸睡客厅,你和你外婆睡卧室,好不好?”
楚天青点了点头。她?还?记得自己小时候,也和外婆挤过一张床。那是炎热的夏天,外婆用一把旧蒲扇轻轻给她?扇风,把她?藏在?床上的蚊帐里,风声混着蝉鸣声,响在?耳边,没?一会儿?,她?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夜里九点多,爸爸还?没?回家,楚天青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她?躺到了床上,很快陷入睡梦之中。
深更半夜,她?被外婆的呼噜声吵醒了。
那声音持续不停。
楚天青睁开眼?,从床上坐起来,抓起桌上的手机,看了一眼?时间,现在?是凌晨一点二?十四分。
楚天青脑子里的神经一抽一抽地疼,心跳好像从胸腔转移到了腹部,胸口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得她?喘不上来气,她?急忙做起了深呼吸,她?知道这是焦虑症躯体化的症状之一。
她?抱起枕头,悄悄挪到了床的另一侧,又用被子蒙住耳朵,那呼噜声终于离她?更远了,却依旧是若有若无的。
她?很喜欢外婆。
可她?也很讨厌这些噪音。
意识渐渐飘远,半梦半醒间,她?隐约记起了郑相宜的妈妈。
那一辆白色的奥迪轿车,那一条光洁圆润的珍珠项链,那一座铺满了七种水果的奶油蛋糕,还?有她?身上那一股清淡又昂贵的香水味,让人联想到碧波荡漾的水池里盛开的素色荷花。
楚天青突然很羡慕郑相宜。
羡慕她?能有那样的妈妈。
冷风透过窗缝吹进来,她?浑身发凉,脸颊像是被冰冷的发丝轻轻扫过,原来她?自己心里也有鬼。
她?也并非问心无愧。
这一念之间,她?又记起从前的生?活,爸爸妈妈当年在?老家经营一个果园,眼?看有了一点起色,她?却病倒了。
为了她?,爸爸妈妈卖掉了果园,放弃了一切,搬家、离乡、治病,重新开始。
到底是她?拖累了这个家,还?是这个家拖累了她??
谁也算不清了。
她?和妈妈,大概一辈子都会互相觉得亏欠。
泪水悄无声息地涌了出来,打湿了枕头。
她?没?再想下去?,哭着哭着,就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