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出手机,打开手电,光柱照亮了前方台阶。
楼道里还?是像她?记忆中一样黑暗,墙皮斑驳,光线昏黄,她?一点也不害怕,只是一步一步往上走?。
塑料袋在?手里摇晃,指尖被勒出一条红痕。
她?走?到家门口,把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转,门打开了。
室内灯光流淌出来。
她?一抬头,就看见外婆正坐在?客厅一把椅子上。
如今已是十月中旬,正值中秋时节,天气早已冷了下来。家里没?有空调,也没?有暖气,窗外是萧瑟秋风,室内墙壁似乎能渗出森凉的寒意,比空旷的街道更寂静几分。
外婆穿着一件桃红色毛衣,一条深灰色绒裤,脚上是一双黑色布鞋。这些衣服和鞋子,全是她?自己一针一线缝制的。
她?坐在?一把塑料椅上,怀里抱着一团毛线,手里还?在?缓慢地织着毛衣。
现在?已经很少能见到还?会织毛衣的人了,外婆也不是非做这些不可,但她?的双手总是闲不下来,一定要给自己找点事做。
“外婆?”楚天青十分惊讶,“你怎么来了?”
外婆看起来比从前更瘦了些,面颊微微凹陷下去?,脸色蜡黄,皮肤松弛,双眼?周围堆满了细碎皱纹,那一条条、一道道的细纹,纵横交错,从眉骨一直延伸到了眼?尾,当她?笑起来的时候,沟壑显得更深了。
可她?还?是笑着说:“天青回来了啊,你妈跟我说了家里的事,我就过来看看……你妈还?说你这周不回来了,我寻思着,你不回来,我也得看看你爸你妈咋样嘛,我不来帮衬着点也不放心。”
听完外婆的这些话,楚天青忐忑不安,连忙推开了卧室的门,果然,妈妈正躺在?床上。
妈妈的风湿病又犯了,手指关节微微肿胀,膝盖和脚踝也有些变形,薄薄的被子遮不住那些凸起的骨节。每一次翻身,她?的关节都会隐隐作痛,在?阴冷天气里,那种钝痛从骨头里渗出来,没?一会儿?就会蔓延到全身上下。
妈妈的脸色也不好,憔悴不堪,甚至比外婆更瘦弱些。
妈妈看见楚天青,神色又是惊喜,又是焦急:“宝宝,你怎么回家了啊?妈妈刚才就听?见门响了,还?想着走?过去?呢,腿不太?好,慢了一步……”
“妈妈……”楚天青走?过去?,坐到了床边,“你……你的腿怎么样了?”
妈妈吃力地把胳膊撑在床单上,坐了起来,语气还?是轻描淡写?:“唉,这人一上了年纪,身上就会这儿?痛、那儿?痛,哪有不疼的?能动弹就行了,都是小毛病。人老了,都是这样,没?一个例外的。妈妈年纪大了,你还?小呢……你别担心,宝宝,你得抓紧学习,高三了,还在搞竞赛呢,别耽误了。”
楚天青低声说:“妈妈,其实你可以把家里的事情都告诉我,我快十八岁了……在?我这个年纪,你不是早就在县城打工了吗?”
妈妈一听?,急了,语调也提高了:“那不一样!妈妈那时候是没?得选,你现在?多好的机会,可不能和妈妈学啊!王老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都说,没?见过比你更聪明的孩子,叫我千万别给你添乱。”
楚天青的眼?睛又酸又胀,几乎睁不开了,但她?还?是挤出了一个笑容:“不是啊,我不是说,我要去?打工。我是说,你可以把我当做一个成年人了,有什么事直接告诉我就行,我和你一起商量,还?能帮你出主?意。”
她?看着妈妈的双腿:“现在?才十月,离高考还?有八个月,还?早着呢,你不会给我添乱的……”
妈妈听?到这话,脸上的表情更复杂了,嘴角微微颤动,勉强挤出的笑意也带着苦恼。
妈妈伸出手,想摸摸她?的额头,或许是因为妈妈看见了自己肿胀变形的关节,又慢慢把手收了回去?。
妈妈轻声说:“宝宝,爸爸妈妈已经很过意不去?了,跟你借了钱,到现在?都没?还?你,你可千万别再为家里的事操心了。这八个月,咱们一家人一条心,拧成一股绳,帮你一起撑过去?。你外婆也来了,她?能把妈妈照顾好,你只要在?学校安心学习就行。”
楚天青抬起头,打断了她?的话:“妈妈,现在?你们俩都没?工作了,我想申请学校的贫困生?补助。老师之前说过,我可以再申请额外补助。”
“那可麻烦啊?”妈妈忧心忡忡,“你班上同?学会不会知道啊?他们要是知道了,可会在?背后?说你闲话?”
楚天青反倒笑了起来:“说就说吧,无所谓了。”
楚天青往后?一仰,也躺在?了床上,怎么也爬不起来似的。她?已经精疲力尽了,千斤重担压在?身上,无人能替她?承担命运的安排。
她?闭上双眼?,耳边什么声音都没?了,只能听?见妈妈和外婆的说话声,低低切切,断断续续,不是什么重要的话,都是一些琐碎的、细小的谈论。
过了一会儿?,外婆轻轻敲了敲卧室门:“晚饭弄好了,天青带回来的菜,我把它们热了热,装盘子里,还?煮了个番茄蛋花汤。”
楚天青睁开双眼?,嗓音沙哑:“不等?爸爸回来一起吃吗?”
外婆脸上带着笑:“不等?了,你爸得晚上九点才回,他们工地上管饭。”
外婆把折叠桌搬进了卧室,摆在?床边,又把盘子端了过来,一盆番茄蛋花汤,一盘牛肉馅饼,一盘紫菜包饭,这就是她?们一家人的晚餐。
番茄蛋花汤只用了一个西红柿和一个鸡蛋,汤水却不少,颜色清浅,看起来很素净,也很寡淡。
外婆先给楚天青和妈妈各盛了一碗汤,几乎把西红柿和蛋花都舀进去?了,而她?自己只有小半碗清汤,汤水上漂浮着点点油星。
“外婆,”楚天青轻声说,“我给你挑点蛋花吧。”
外婆抹了一把嘴:“哎,你吃,你吃,我老了,吃不了太?油的。”
楚天青又把紫菜包饭夹到了妈妈和外婆的碗里:“这个很好吃的,里面有虾仁和鸡蛋。”
妈妈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宝宝真?懂事。”
外婆咬了一口紫菜包饭,眼?角余光瞥见楚天青眼?睛红肿,显然是才刚刚哭过。
外婆叹了口气,给楚天青夹了一块牛肉馅饼,慢吞吞开口:“这日子啊,又不是过不下去?了,这才哪儿?到哪儿?呢,傻孩子。”
外婆今年七十三了,出生?在?东北一个偏远的小村子,从小没?念过书,也不认字,只会写?自己的名字。二?十多岁那年,经媒人介绍,外婆远嫁到了本省农村,跟着生?产队干活,努力挣工分。
那时候交通不便,消息闭塞,一桩婚事就是一辈子的归宿。外婆嫁过来之后?,没?再回过东北,也没?再识过字,只会干活、做衣裳、种菜养鸡。后?来村里人都不做衣裳了,她?还?是闲不下来,翻地、种菜、喂鸡、腌咸菜,总得找点事做,总得把日子熬过去?。
外婆吃着饭,语调轻松,像在?说家常:“只要你还?有口饭吃,有地方住,就没?啥大不了的。你说,咱家人不赌不闹,也没?那些烧钱的臭毛病,钱慢慢攒,总能撑过去?。”
她?一边咀嚼着紫菜包饭,一边说:“你和你妈啊,就是想太?多了,咱还?没?到那一步呢,先别哭,哭也没?用,哭了也是白哭。”
楚天青还?是有点委屈:“可是……我真?的很担心妈妈的病,家里现在?没?钱给她?治病,我还?要参加竞赛和高考,我想带妈妈去?北京上海的大医院挂号……”
外婆听?了,竟然更随意了:“咱家不是还?有我吗?你妈这个病,又不是要命的病,先养一养,亏不到她?身上。我生?你小姨的时候,下面天天流血,整整流了俩月,绞痛绞痛的……”
妈妈脸色一变,连忙拦住外婆:“妈!她?才多大,别跟她?说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