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1 / 1)

手术是祝小军陪丸子去医院做的。一个爷爷带着一个孙女。他从始至终也没说什么,只是在丸子进手术室之前和丸子说:“囡囡不要怕...“ 其实是他自己怕得要死。老实又本分的祝小军不清楚那是一项怎样的手术。手术结束后,他再带丸子坐大巴车摇摇晃晃回到河流镇。

他也和丸子说起,从前河流镇镇口有过一个火车经停站,所以这一片叫车站街。车站街东头是火车站,西头是弘世电器厂。丸子出生之前火车站拆掉了。丸子五岁的时候,电器厂也倒闭了。

之后河流镇像一颗凝脂在琥珀里的虫蚁,停在了1999年,没有进入新世纪。

丸子说:“他说以后回去接手他的面馆也好,在省城当幼儿园老师也好。我做什么都好的,河流镇和爷爷的家永远都会在那里...”

丸子放下手里的哈密瓜奶昔,抱着陈迦行的手哭起来。

他们那天在江边新修好不久的健步道上又走了会儿路。丸子才说起,于喜妹和齐农因为杀人入狱了。陈迦行停住了脚步。丸子歪头问:“你没听说吗?”

本来镇民好像都会在背后谈喜妹的闲话。但喜妹被抓之后,还有人联名请愿希望可以替她减刑。新民镇中翻新的塑胶跑道、信息教室,几个镇子的老年活动中心全部都是喜妹投资建造的。最后喜妹判了三十五年,齐农因有认罪自首情节,也提供了破案关键线索,判了五年。

来小军面馆吃面的人偶尔闲聊起,那间开了九年多的舞厅,舞客们跳着舞转着圈来来回回,踩着陈利远的尸体。九年之久。现在“寂寞芳心”门口贴了封条,霓虹街招已经被砸烂倒在路边地上。

祝小军骑一辆他平常搬货用的三轮车载丸子去城郊的游泳馆玩水的时候,他们路过“寂寞芳心”。丸子咬着棒棒糖,一直朝后看,看到封条的一角飘起来,无力地在空中摆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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丸子转回头。陈迦行靠坐在江边的长椅上,出神看着江对岸的什么东西。

第二天,裴娜领他去北郊监狱。但不知道为什么,齐农拒绝了他们的探视申请。相等公理,齐农是一个永恒的无法被证明的相等公理。即使陈迦行有可能是个“数学天才”,他也对他无能为力。陈迦行当天就坐飞机回了上海。

他到宿舍的时间已经是晚上了。他推开门,看到向晚非常慌乱地从他的电脑面前站起来。陈迦行问:“你不用自己的电脑,用我的电脑干嘛?”

向晚涨红着脸说:“我又不知道密码,我没用。”

陈迦行懒得理他,把包挂在床侧,进了趟卫生间。他再出来的时候,向晚还站在他的位置边上。陈迦行皱眉问:“你到底要干嘛?”

向晚忽然神经质地叫起来:“你是天才。我们就是普通人、渣滓。教授就是看不起我...他看不起我,凭什么只指导你,不指导我!”

陈迦行歪了下头。向晚把他桌上的东西一股脑推到了地上。包括陈迦行来这里之前特意带走的,齐农那只坏损的旧手表。手表的玻璃盖磕到地板砖,终于四分五裂了。

陈迦行眼睛一下子红了。他冲过去拎着向晚的衣领,一拳砸在了他的脸上。

小学一年级的冬天,陈迦行刚回到河流镇上学不多久,被班上一个大胖子推倒,撞到了图书角的书架上,下巴上划出了一条血痕。齐农接到班主任的电话,赶到学校里。他俯下身威胁那个大胖子说:“你给我小心点,我动起手来就不是下巴上多条血痕这么简单了。”

班主任尴尬地说:“这位家长,你不能这样子和小孩...”

齐农没听她讲话,转头捏起陈迦行的下巴又仔细看了下,骂道:“用你的小拳头打回去啊。笨蛋。”

班主任又无奈地开口说:“家长啊,不可以鼓励小朋友打架...”

陈迦行红着眼睛,一拳一拳砸在向晚脸上,砸到后来,他的拳头都酸了。他坐到了地上,坐在那只终于破掉了的手表边上,低头捡起了它所有四散的部分。

第33章 告别的年代(三)

陈迦行不知道是不是有“一夕长大”这件事。如果有,他挥拳打向晚应该算一个标志性事件。他走进了一个没有齐农保护,没有裴娜陪伴的全新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决定要开始保护自己。

在陈迦行的设想里面,本来他在十八岁成人礼当天,会好好再和齐农表白一次。他会说,现在他就是一个大人了,不再是动不动哭鼻子的小孩,他想和齐农在一起。但2013年的8月22日,陈迦行在进贤路的一间小饭馆里,和导师、同事一起度过了自己的十八岁生日。

裴娜和陈期第二天一起飞到上海给他又过了一次生日。那时候向晚已经搬去其他宿舍住了,陈迦行自己一个住在一个双人间里,东西都归置得很整齐。晒衣服有晒衣服的规矩,叠衣服有叠衣服的规矩。

裴娜捏着他的脸上:“你怎么和上个月又长得不一样了。”

陈迦行掰开了她的手。

晚上,他们在一间听说是韩国人开的日料店里面吃饭,陈迦行请的客。裴娜没怎么来过上海,从餐馆的木窗格望出去,有一条粼粼的江,江的对岸是亮满灯的高楼。江的这岸,有人牵着狗,有人戴着耳麦,擦身走过。这是大城市的城市夜景。

陈迦行吃好饭就先走出去了。裴娜跟出去才发现他躲在吸烟角抽烟。她惊讶惶惑地看着陈迦行,继而在他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陈迦行已经不会什么事都汇报给她听了,甚至于即使裴娜问起,陈迦行也可能不说。她那天就看着她十八岁的儿子靠在日料店门口,捏着一支细烟,呆然地垂头盯着地面。

裴娜走前在机场捧着陈迦行的脸问:“大宝,你会不会想家啊?”

陈迦行说:“还好。”

家。省城是个落后的三四线城市。他在上海学着全国没几个人学得懂的东西,十月就会跟着老师飞去他爸爸花半年时间爬墙进去的那个国家参加研讨会。他在需要预约的咖啡馆买喝的,可能今天跟朋友出去吃东南亚菜,明天尝土耳其菜。

他和当时想永远留在镇上的自己,中间仿佛已经隔了一个宇宙那么远。长大可能就是这样一回事。

十月下旬,陈迦行拖着一个行李箱和老师坐地铁去赶夜班机。他前一天在研究室熬了通宵,这天晚上刚坐到地铁上就昏睡了过去。

齐农睁开眼睛。监室的门被打开了。他在押期间表现良好,服刑期过半之后就申请了假释出狱。齐农拿回自己的衣物,穿过第一道门,第二道门,然后是监狱大门边的小门。那扇漆成灰蓝色的门已经有点掉漆了。齐农钻出去,站在省城北郊的柏油路上。

刘博览举着两只手,激动地扑过来。齐农被他撞得差点一个踉跄撞在监狱门上。齐农说:“在里面没死成,现在你想撞死我是吧。”

刘博览哈哈笑说:“是齐哥没错,这嘴如假包换是我齐哥。”

齐农也笑了。刘博览身后还站着怀了孕的方姝,特意请假过来给他接风洗尘的裴娜,以及坐在轮椅上的齐建铭。

齐农骂着:“干嘛把老头也搬来啊,路上那么远。”

齐建铭驾驶着那辆全自动的轮椅说:“那我是自愿的啊。我都两年多没见我儿子了。”

齐农上去扶住了轮椅靠背。

晚上,他们在新民镇上新开的一间火锅店里吃饭。店里的人,包括老板和服务生忙着忙着就转回头看齐农一眼。2011年那件事,传得几个镇子大街小巷,连晒肚皮的狗都知道了。齐农还是那副对什么都不在乎的神情。他也没怎么和餐桌上的人详说,里面到底是过了一种怎样的生活。他不说,其他人也就不问了。

饭后,齐农推着齐建铭回了他们在车站街三楼的家。家里久不住人,窗户上都有一层又脏又湿的雾气。刘博览和方姝已经帮忙简单打扫过了,还给他们换了一块新餐布,白底碎花布。窗户还贴着2011年除夕夜贴上去的“新年快乐”,红色窗花已经褪色成了银白色。

齐农走过去,揭下来。

他铺好了床,抱齐建铭到床上,给他准备晚上喝的温水和药片。之后他给齐建铭关掉大灯,掩上了房门。

做完这些,他退到客厅里,然后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好像他活到三十岁,这辈子该忙的事情全部忙完了一样。他只能呆呆地靠坐到了沙发扶手上,看着墙面上的妈妈。妈妈的照片周围贴满了小奖状,小学的,初中的,市区的,全省的。

整整齐齐的奖状一侧的角落里还挂着一张照片。是2003年的春天,在省城动物园大门口的地球雕塑前面。齐农久久看着那幅相片。那是十年前,他生活里灿烂的一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