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琰看着那一行行小字,上面清楚写着,每个铺面的位置,以及流水,眉峰微微蹙起。
“这些香料铺子,全都是国公府的产业?”他问。
沈灵犀点头:“足足两年半的时间,徐远善以镇国公府的名义,垄断了京城的香料行,除了乳香这等朝廷禁榷的香料以外,京城上至达官显贵,下到百姓,家家户户所用的香料,皆出自镇国公府的香行。”
“义阳侯李家,绝无这样的产业。”楚琰笃定地道:“在来云疆之前,绣衣使已经将李家查过一遍,李家在京城的产业极少,家中也没有擅长庶务的子嗣。”
“这正是曹夫人发现的蹊跷之处。”沈灵犀意味深长地道:“即便是镇国公府这样的人家,仅这些香行的进项便有这么多银子,且他们还暗中将名贵的香料,丢去鬼市售卖。像先前鬼市上流通的西域‘千金香’,在这账面上,也有记载。”
“这种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无人在意便罢,倘若有心人去查……毕竟朝廷战时在边境禁市,而镇国公一直在边关。”
楚琰面色微沉,“那些香料,账面上无本金,又无买进的渠道,极有可能会被人认为是镇国公违抗朝廷禁令贩的私货。”
沈灵犀再次点头,“曹夫人暗中让人去那些香铺里打探,香铺的伙计和掌柜,只说认得镇国公府二老爷徐远善,不认得李家人。也就是说,在外人看来,这就是徐府的产业。”
楚琰挑眉,“这么说,是徐远善在说谎?他根本没跟义阳侯合伙?”
“非也。”沈灵犀正色道:“恰恰相反,曹夫人遣人,花了整整半年时间蹲点,每个季度,这些铺子所进的香,皆由李家的船队运进京城,铺子里那些伙计和掌柜的身契,也都在李二太太手里。”
“这些香铺,明面上是徐家的,实则是李家人在运作,而那些进账的银子,也确确实实入了国公府的库房。”
“正如殿下方才所言,此事无人查便罢,若是有人查,绝查不到李家头上去,可镇国公却难辞其咎。曹夫人把此事查到这地步,便将其捅到了老祖宗那里,也因此有了京城人尽皆知的‘徐远善与曹夫人起争执,一怒之下跑去边关’这件事。”
楚琰眼底闪过一丝恍然,“看来徐远善一早就算好,要去死遁。”
“没错。”沈灵犀嗓音微沉:“以老祖宗和镇国公的性子,知道这种潜在的风险,定会查清原委,把那些铺子一关了之。事实上,徐远善之死的噩耗传来,老祖宗痛心之下,一病不起,‘镇国公’也从边关写信给曹夫人,将此事暂且搁置。”
她说着,又将账簿往后翻了几页,指了指那上头的条目:“而与此同时,在‘徐远善’死后不久,宫里的采买司,开始在这家香行采买香料。直到五年前,‘镇国公’回京,才将这家香行,彻底关闭。”
“也就是说,从大周与云国开战,到殿下与镇国公回京这期间,宫中所用的香料,有一些也是从这家香行采买的,东宫的用度,自然也在其列……这些香料里,只我认识的,有几味都是云疆的特产。”
说到此,沈灵犀收回手,目光看向楚琰逐渐凝结成冰的侧脸。
她犹豫几息,轻声询问:“殿下当年在查孝德皇帝身故一案时,可曾彻查过,东宫所用的香料有无问题?”
第295章 誓死
“查过,明面上无问题。”楚琰下颌紧绷,闭了闭眼,“却也因着镇国公府的关系……并未深查。”
沈灵犀在从曹夫人口中,知道账目之事时,便已猜到是这个结果。
毕竟,斩龙坡之战,“镇国公”因救楚琰而险些丧命,可谓是楚琰最信任的同袍。
五年前,“镇国公”随楚琰回京当日,孝德皇帝暴毙身亡。
楚琰自然彻查此事,可东宫所用香料,既是镇国公府名下的产业,自然便成了“灯下黑”的盲区。
更何况,徐远善那家香行,连“千金香”这种东西都有,用在孝德皇帝身上的,想必也定是无色无味,难以查证的东西。
这种东西,药宫是最多的。
明面上没有问题,以楚琰对“镇国公”的信任,自然是不会再继续深究。
也就错过了,碰触真相的机会。
楚琰眼睫微颤,攥着账簿的手,因为太过用力,而绷起了青筋。
“是我太过感情用事……”
生平第一次,他在旁人面前,流露出自责的情绪,“当初我虽察觉他与先前有异,只当他是重伤之后落下病根,才会如此,没想过他早已换了人。若非如此,又何至于拖到今日,方知父亲真正死因。”
沈灵犀刚经过项舟之事,非常明白这种被亲信之人背刺的滋味。
她覆上楚琰的手,温声安慰,“殿下应该知道,徐远善在这场局里,也不过只是一只筏子罢了。否则,不会明面上皆是他。”
“就算当年殿下查出他冒名顶替镇国公,最多也只能查到镇国公府头上。李家的首尾,很容易便能扫清,更何况……”
沈灵犀犹豫几息,接着道:“更何况,李家是今上在潜邸里,便能抵足而眠的知交好友,世人皆道‘义阳侯是撞了大运,才早早便攀上圣上这个真命天子’,如今看来也未必是运气使然。”
“背后之人,数十年布下一局,从我们未出生便已开始,他们以有心算无心,你我能走到今日这一步,已是十分不容易。”
楚琰执掌绣衣使这么多年,见惯了太多见不得光的事,方才那股情绪,极快便被他按下。
他与沈灵犀都知道,在敌人的阴谋诡计面前,陷入毫无意义的情绪中,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我能走到这一步,都是因为有你。”他极认真地道。
沈灵犀弯了弯唇,“我能走到这一步,也是因为有你。这一切都是我们相互扶持,互相信任的结果,毕竟我们是……”
“是夫妻。”楚琰没有抬头,反握住她的手,用一种近乎执拗的语气,强调:“我们是夫妻。”
沈灵犀看着他微垂的眼睫,轻笑着“嗯”了一声。
楚琰听见这声,心下微动,抬眼朝她看去。
见她笑盈盈的双眼,正注视着自己。
那双眼睛里,有他从不曾见过的情绪。
如春日的微风,又或是夏日的骄阳。
暖暖的,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炙烫。
两人四目相对,心跳不觉都有些加速。
“你今日是不是……”
楚琰的话,尚还未曾问出口,马车悠悠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