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1 / 1)

“我又不是为了你哭,”纯懿眨眨眼,重新坐回他面前,小声道,“我是想到了一个人。”

延陵宗覃又不高兴了。他板着一张小脸:“谁?”

纯懿仔细盯着他年轻的脸,轻声道:“我的侄子,他叫恺之。”

哦,是侄子啊。

延陵宗覃心里好受了一些,下意识追问:“他现在在哪里?”

纯懿这下不说话了。许久之后,她别过脸,避开延陵宗覃的视线,声线飘忽:“他已经死了。”

延陵宗覃本来还计划着,如果纯懿想念侄子,他就发发善心,将那个小子找来陪着她,让她不要再难过了。可听到“死了”这二字,又想到他听过说的汴京城破的惨状,还有大庆宗室在来上京一路上的种种遭遇,声音忽然就卡在了嗓子眼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屋内一片沉默,这样的安静压下来,让延陵宗覃的心绪沉重,浓浓的内疚涌上心头:若不是他们虞娄,纯懿现在一定还在她的故国,继续做她天真无忧的帝姬。

他得要补偿她。

延陵宗覃想:他要对她好一点。

自这日之后,纯懿明显察觉到,延陵宗覃来得更勤了。每次过来,他都会带上些什么小玩意儿,有时候是一枚古朴的戒指,有时候是一块亮晶晶的宝石。而纯懿总会在见到他迈入大门的时候,悄悄将发间花簪钗环取下,然后笑着招呼他,为他点上一泡新茶。

她的动作自然瞒不过延陵宗覃,所以后来,他除了带些小东西来,还会再多带一朵花。花是延陵宗覃路过花园时摘的,选得是每日开得最灿烂的那一朵,他还得亲眼看着纯懿将盛开的鲜花簪入发间,这才肯心满意足地坐下来。

两人的关系就这样一日一日地亲近起来。闲聊时,纯懿会给他讲一些汴京旧事,有时也会在他的追问下,再多讲一些大庆历史典籍里的故事。她的声音温温柔柔的,讲得故事却总是很有趣,延陵宗覃在她这里知道了许多明君,和很多之前从没有听说过的圣人。

延陵宗覃很聪明,也很好学。他从纯懿这里听了七七八八之后,对这些典籍历史愈发有兴趣,案头的大庆书籍也越来越多,到了后来,甚至偶尔能与纯懿想到一起去。

可他来得愈发频繁,也有不那么好的一点纯懿的空闲时间大大减少,与孟曹勋见面的机会也愈发难寻。因着延陵宗覃的突然到访,导致纯懿不得不取消了与孟曹勋的见面安排,这种事在短短半月里已经发生过两次了。

孟曹勋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想找纯懿。连着两次没能见到她,他非常焦灼,竟然左托右找的,趁着延陵宗隽再次在府里宴请同僚的时候,假扮成一个作画先生,跟着一位已经成了国禄金拂爱妾的大庆宗姬混进了府。

为了说服国禄金拂让她带上作画先生,永嘉宗姬已经是费了大力气,而国禄金拂是见过当初千里迢迢追来的孟曹勋的,多亏他当时过于狼狈,才让国禄金拂没有把面前这个剃了胡子、文质彬彬的画师与那个又黑又瘦的老农人联系起来。

就算这样有惊无险过了关,在拉着纯懿走到一丛远离人群的梅花树旁时,永嘉宗姬的双手仍是微微颤抖的。她与纯懿凑在一起,摆出一个适宜入画的姿势,亲昵耳语:

“孟大人忽然来找我,真是把我吓了一跳。他说有要紧事要与你说,但是又不能让别人发现,得冒险偷偷见你。一会儿我会弄脏衣裳,然后离开这里去更衣,你和孟大人可以装作作画的样子,留在这里放心说话。”

纯懿是明白永嘉宗姬冒了多大的风险的。她非常感激地点头:“我知道了。太谢谢你了,永嘉。”

永嘉宗姬面上摆着一个完美无缺的甜美笑颜,低声说出的话却非常干脆利落:“你们要做什么?如果是要报仇或者逃跑,算我一个。”

她看向纯懿明显怔愣的神情,脸上笑容更加灿烂无害:“你不会以为,我真的死心塌地要跟着国禄金拂那个恶心的老男人了吧?这种人,给我提鞋都不配!要是有机会能砍了他,不用你动手,我第一个提刀。”

纯懿怔怔看着永嘉姣好的侧颜。她能这样信任她,能这样坦荡直接地对她说出心底的话,让她很是感动。

短暂的沉默之后,纯懿也露出一个笑容。她将永嘉抱得更紧,凑近了永嘉的耳边,悄声道:“好,算你一个。”

永嘉对着她一笑,想要调整一下姿势,手下却一个不稳,将摆在她们身侧的酒壶打翻了。满满一壶酒全都倒扣在永嘉的裙裾上,酒液很快就洒满了裙面,弄脏了她精致的衣裳。

“呀,真是不巧。”永嘉拍拍裙面,皱着眉头起身,“入画可一定得好看才行,你们先在这里等我,我要去换件衣裳。”

一直埋头作画的孟曹勋此刻也放下了笔。他对着永嘉恭敬行礼,连声说无碍:“正好石青颜料用完了,老夫也得再去找书童取上一块青金石,最美的颜色才能配上夫人的容貌。”

永嘉倨傲点头,转身离开了。

孟曹勋带着纯懿,两人一边谈论着颜料和色彩,一边沿着花园慢慢踱步,很快就离开了众人视线,到了各府下人们等侯主子的偏院。偏院门口也有太子府的侍卫守着,孟曹勋与他们简单说了情况,便让纯懿等在角亭,自己进了院子去找书童取青金石。

没过一会儿,孟曹勋的身影就再次出现在门口。而这一次,他的身后多了一个人。

那人身量修长,肩膀宽阔,修长好看的手中捧着一块翠到要滴水般的石料,低垂着脑袋跟在孟曹勋的身后跨过院门,朝着纯懿慢步行来。

纯懿只觉浑身都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两手撑在桌子上,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能缓缓起身,双眸死死盯着垂头走在孟曹勋身后的那个人。

不必他抬头,也不必看清他的容貌。只一眼,她就知道那人是谁。

第 47 章

守在院门处的虞娄守卫们交换了个眼色,其中一人不远不近跟在孟曹勋他们身后,一双眼警惕盯着他们。

在虞娄人灼灼的逼视下,孟曹勋笑着对纯懿行礼:“让我这位弟子在这里磨石,帝姬不介意吧?”

饶是强自压抑,纯懿的声音仍然是颤抖的。她死死盯着孟曹勋身后那个年轻男人,说:“不介意。”

那男人就对着纯懿微微躬身,然后走近了一些,将手里的青金石放在石桌上,又从身上挂着的袋子中取出凿子碾子等等工具,对着青金石左右开弓,“铮铮”凿了起来。

在这动静之中,他抬头,飞快扫了纯懿一眼,张口无声地唤:“琅琅。”

纯懿眼中已经满是泪水,腿软得几乎站不住,双手撑着桌面,缓缓坐回石凳上,这才能抬眸,仔细去看眼前的陆双昂。

陆双昂瘦了很多,曾经眉眼中带着的那种张扬恣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将军的坚毅果决。他还很年轻,可眉心已经有了浅浅的两道纹路,就是在看向纯懿时,他不自觉变得温柔缱绻的神情,都无法遮盖长久以来的压抑和仇怨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记。

纯懿微不可见地点头,双眸贪婪看着陆双昂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面庞。

孟曹勋假做指导的模样凑上前来,挡住了虞娄士兵灼灼的视线。那虞娄士兵皱了眉头,走了几步想避开孟曹勋碍事的后背。

就在这短短的间隙中,没有久别寒暄,没有诉说思念,陆双昂飞快开口:“蒙古国使者正在前来上京的路上,大概半月后会到,到时候,虞娄王室重臣都会出城迎接。我来接你,我们出城。”

那虞娄士兵已经绕到了旁边,一双眼在孟曹勋、陆双昂和纯懿三人身上满是怀疑地打转。纯懿不敢再看陆双昂的脸,急忙垂下眸子,去看他正在碾磨青金石的一双手,双唇几乎不动:“你在这里,南庆大军怎么办?”

“帝姬请看,除了这里,这里还有一块儿好料子,也是很适宜做颜料的。”陆双昂提高了些声音,手指在青金石上指点,一副正在给纯懿介绍石料的模样,“师父与我已经商量好了,这一里与旁边颜色稍浅的一起混合,出的颜色一定好看,正适宜为帝姬作妆。”

纯懿与陆双昂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婚后又恩爱两年,极有默契。她立刻便听懂了陆双昂的意思:南庆军中还有一位将领,他们已经与孟曹勋等大庆旧人取得了联络,到时会一起配合,将她救出去。

纯懿也伸出食指,在陆双昂指点的位置浅浅勾勒,欣赏着石料。孟曹勋连忙凑过来大声给她解释,这里要做什么,那里要做什么,身子一转,又恰好挡住了虞娄士兵时不时望过来的视线。

在孟曹勋聒噪声音的掩护之下,纯懿飞快摇头:“不行,南庆大军有异动,我又突然消失,虞娄人一定能猜到上京有人与你们接应。我走了,孟大人和所有与这事有关的人,一个都逃不掉。”

“琅琅!”陆双昂急道,“能走一个是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