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荣看起来过得不错,曾经那个在南逃的马车上躲在显德帝姬身后哭泣的娘子,此刻脸盘圆润,身形丰腴,还可以在周围一圈虞娄侍女的虎视眈眈下面不改色,与她轻声说话。
两人互诉近况,都是执手泪眼。纯懿正抬臂去帮嘉荣擦泪,手却不小心触到她的腹部,微微一愣:“嘉荣姐姐,你……”
嘉荣垂眸看向被自己宽大衣衫遮掩着的隆起的腹部,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来:“是啊,我怀孕了。”
纯懿心绪复杂,将手心轻轻搭在嘉荣的腹部,思索一会儿,才挤出一个笑容,小声道:“真是太突然了,我没一点儿准备,一时竟不知道该对姐姐说‘恭喜’,还是对姐姐说‘宽心’。”
嘉荣抬眼看了纯懿一眼,脸上笑容不变,似乎没有听出她话语里的试探:“这孩子有福气,能托生到大王膝下,也帮他娘亲多挣了些看重。”
纯懿脸上的笑容就有些维持不住了。她不死心,避开虞娄侍女的视线,凑近了些嘉荣,又轻声开口:“可我觉得烨哥儿才有福气,能托生到姐姐和裴姐夫膝下,不用他来挣,他的父亲就很爱重母亲。”
忽然听到“裴烨”这个名字,嘉荣竟有些愣怔。她的视线投向虚空,许久之后,慨然长叹:“已经很久很久没人提起这几个字了,我听着,一时竟觉得有些陌生。”
纯懿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嘉荣面上表情淡然,语气却非常坚定,带着深意看向纯懿,开口道:“以前的旧事,提起来都是伤心,我已经尽皆抛在身后。纯懿,我们姐妹一场,姐姐也劝你一句,不要再对过往念念不忘。”
她动作轻柔揉揉纯懿发顶:“往前走,不要回头。我不会再回头,希望你也不要回头。”
纯懿盯着嘉荣平静的双眸,唇角还是笑的,鼻尖却渐渐酸涩,眼中也慢慢涌上泪花。她的视线模糊一片,再也看不清嘉荣的脸。
“我懂了,”纯懿的声音轻轻的,飘散在虚空之中,没留下一点痕迹,“十二王妃,请您保重身体,愿您永保千春,长宜子孙。”
纯懿已经很久没有觉得如此疲惫了。嘉荣帝姬的背弃,给了她重重一击,让她一直到出宫回府,还无法从伤心失望中走出来。她拖着沉重的身躯回到太子府的小院,只觉得这个院子像是一座牢笼,将她与她在乎的那些人隔绝到两边,让她几乎绝望到窒息,只想立刻躺在床上,就此睡去,不用再面对任何离别。
纯懿吩咐裴明心和阿上不要打扰她,独自一人进了屋。
可屋内竟然有人。
延陵宗覃正弯着腰,指尖捻着一个做了一半的布老虎,转着圈仔仔细细地看。忽然听到动静,他转头,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你回来了!你……”
他忽然失声。小少年丢下小老虎,三步并作两步走近纯懿,细细观察她的神情。
“你不开心。”延陵宗覃直接下了结论。他更凑近了纯懿一些,神情和语气里都满是关心:“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非常认真的许诺:“你可以告诉我,我来保护你。”
我来保护你。
纯懿猛然怔住。她看着面前还是少年人模样的延陵宗覃,他的身影竟然渐渐与另一个小少年重合在一起。他也曾经说过,他要保护她、保护贤宁,然后,他就真的用自己的性命践行了承诺。
纯懿再也忍不住了。她眼圈通红,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像是断线的珠子,又像是天边降下的雨,绵延没有尽头。
延陵宗覃被她突然的痛哭吓住了。他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靠上来,笨拙的将她的脑袋揽进自己怀里。
第 46 章
纯懿已经太久没哭过了,甚至在恺之死掉的时候,她流下的眼泪中也是做戏的成分更多一些。今日,在这个小少年不太宽厚却足够温暖的怀抱里,她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得以宣泄,一直将延陵宗覃肩头的衣衫都哭湿了,才渐渐停下了滂沱的眼泪。
延陵宗覃有些手足无措,除了笨手笨脚地轻拍她的后背,就只会来回重复一些“别哭了”“我帮你欺负回去”这样的话,死死摁着她的脑袋。纯懿试着轻轻挣扎,他手劲儿反而更大,将纯懿挺翘的鼻子压成薄薄一片,紧贴在他胸膛。
转为抽噎的纯懿终于察觉到呼吸困难,她甚至用了不小的力气,才将延陵宗覃推开。
忽然被挣脱,延陵宗覃有些回不过神来,双臂仍然保持着半圈的姿势,抬眼怔怔地看向纯懿,一双大眼中全是迷茫。
纯懿捂着鼻子,半是气愤半是羞恼地与他对视,最后却变成浓浓的无奈和好笑,脸颊上还带着泪痕,却“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正如不知道纯懿为什么哭一样,延陵宗覃也不知道纯懿为什么又笑了。可她笑了,他就松了口气,跟着露出了一个傻呆呆的笑容来:“不难过了?”
然后非常阔气地一挥手:“你喜欢什么?好看的衣服?亮闪闪的宝石?我送你!你别哭了,多笑笑行不行?”
他的话语很是霸气,神情却非常幼稚,活脱脱一个强装大人的小孩。纯懿失笑,用力抹去眼底泪花,没好气地:“谢谢。但是我好像快晕过去了。”
“快晕过去了?”延陵宗覃吓了一跳,急忙又凑近她去触她的额头,“怎么了?为什么快晕过去了?你这么柔柔弱弱的,比我们虞娄姑娘们差得远了,该不会是有啥隐疾要发病了吧?”
纯懿无语,瞪着他认真的双眸良久,最后率先败下阵来:“你能不能盼我点好?”
她语重心长地:“以后再抱姑娘的时候,可不要这么用力,气都出不上来了。”
延陵宗覃这才搞清楚原委,不免有些赧然:“哦,好的,我记得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悻悻收回了手,对着纯懿露出一个有些傻气的笑容来。
纯懿半笑半嗔道:“别这样笑,太傻了,根本不像一个王子。”
延陵宗覃顿时生气了。他不忿地追问:“那什么样的才像王子?太子阿兄那样的吗?”
然后停顿了一下,又气呼呼地补充:“或者是二兄那样的?”
提到延陵宗隽和延陵宗隐,纯懿就不想搭理他了。她从袖中掏出一块绣着精致花样的帕子,仔细擦去脸上的泪水,视线朝着延陵宗覃一瞟,忽然发现他右侧下颌处有一条伤痕。
伤痕很细,却很长,是新鲜的,渗出一条淡淡的浅红,还微微有些肿胀。纯懿盯着那里看了一会儿,忽然恍然大悟,抬头抚上发间簪着的一朵小小的珠花,果然摸到了一处有些尖锐的雕花。
一定是刚才他着急去揽她时划破的。
这下换纯懿有些不好意思了。她一着急,顺手将手中帕子轻轻按上他的伤口,柔声问:“疼吗?”
帕子上还沾着纯懿的泪水,按在延陵宗覃脸上,湿湿的,凉凉的,就像他肩头的感觉一样。延陵宗覃有些愣愣地自己伸手去摸,这才发现脸上还受了伤。
不知道是不是因着泪水灼过,其实是有点疼的。可看着纯懿一脸内疚,延陵宗覃急忙挥手,摆出一副嫌弃的样子,满不在乎地道:“这么点儿小伤,根本不算什么。也就只有你们这些姑娘才会哭哭啼啼的,矫情。”
纯懿不管他说什么,起身想去找什么东西,走了两步却停下,然后又退回来,很是抱歉地对延陵宗覃道:“本来想帮你上药的,但是我这里没有伤药,真是对不住。”
然后又笑着叮嘱他:“回去记得让他们帮你处理一下伤口。知道你是男子汉,但是也不要不在乎,脸上万一留了疤,看你怎么找漂亮姑娘做夫人。”
延陵宗覃撇着嘴,很有一些不认同的样子,却也没出声反驳,显然是觉得自己是男子汉,就应当迁就她一些。
纯懿看着面前这个小少年,恺之的面庞再次浮现,让她眸中不由又积聚上了泪光。
延陵宗覃发现一个转眼,纯懿忽然又是一副要哭的样子,不由顿时一个头三个大。他急忙点头,嘴里一迭声地应承:“好的好的,我知道了,我一定上药,每天都上,认真地上,你别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