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前面的延陵宗隐明明没有回头,却仿佛看到了纯懿的神情。他微侧了头,嘲讽道:“早上不是还挺有勇气的?连看着都受不了,还要亲自去试试?”
纯懿深深呼吸,这才睁眼,俯下身子,凑近延陵宗隐的耳廓,却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向他示意:“看到了吗?那个、那个,还有那个。”
延陵宗隐的视线跟着纯懿的指点,有些漫不经心地在那几个娘子身上一一掠过。
纯懿轻声道:“她们活不了了。”
延陵宗隐扬眉,重又仔细看了那几个人一圈:“你怎么知道?”
这种情况下,纯懿竟然还笑出了声。她说:“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们这样的人,可以认出同类的。”
延陵宗隐听明白了她话中隐含的意思。他猛然扭头,犀利的目光锁定纯懿的脸庞。
纯懿眸中闪着泪光,唇边却带着笑,凄惶又坚毅。
在她这样的神情中,延陵宗隐忽然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顺着他的经脉,飞快窜遍全身。他后知后觉的明白,仅仅一念之差,如果今早他没有阻止纯懿,让她来了这牵羊礼,她真的会死。
她看着柔弱,身上却带着历史悠久、承平富裕的王朝浇灌出来的,深植在骨子里的骄矜和倔强。
一种他从没在虞娄女人身上看到过的韧劲。
耳边的欢呼忽然渐渐远去,一片寂静中,延陵宗隐只能听到“砰、砰、砰”的声音,有节奏地响着,一声比一声更响亮,一下比一下更有力。
他有些疑惑地皱眉,视线在周围逡巡,想要找到这奇怪声音的来源。找了一圈,最后才发现,这声音似乎是从他自己身上传出来的。
延陵宗隐僵硬回过头,弃杯盏不用,直接举起旁边的酒坛,一饮而尽。
牵羊礼之后,虞娄人就要商议着为这些大庆的宗室皇族们分配个地方。纯懿自然是不能继续留在延陵宗隐身边听着了,被带出来与大家汇合。
借着这短暂的休息时间,纯懿逮住杜家娘子,阴阳怪气地祝贺她,马上就又可以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又是对她冷嘲热讽了一番,提醒她要抓紧唐括国相,毕竟比她美貌的娘子多得是,刚才唐括国相的目光可没在她身上停留多久。
杜家娘子被她气得七窍生烟,可听到后面又深以为然,狠狠白了纯懿一眼,也顾不上跟她争吵,穿上衣服就急慌慌地出门去了,想必是去找唐括国相告状诉苦,顺便求他一定记得要她回府。
纯懿看着她的背影,露出一抹浅淡的笑,回过身,却忽然发现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的嘉荣帝姬。
纯懿有些惊讶,对着她行礼:“嘉荣姐姐。”
因着汴京被围的时候,纯懿曾经与显德、嘉荣一起尝试逃跑,虽然最后被延陵宗隐截了回来,但她心里,还是觉得嘉荣要比旁人更亲切一些。
嘉荣点头,目光中带着些深意和探寻,在纯懿身上打量一圈,柔声开口:“刚才……没有见你。你避开了吗?”
嘉荣隐去了“牵羊礼”三字,纯懿却是明白的。她脸上一僵,有些不自在地捏紧了袖角:“对……我……”
纯懿还没想好要怎么向她解释,嘉荣已经微微点头,打断了她的话。
“挺好的,”她轻声道,“希望一会儿……你也能避开。”
嘉荣慢慢走开。纯懿站在原地目送她清瘦的背影远去,有些自嘲地扯了扯唇角。
她已经尽力,至于能不能避开……
纯懿缓缓坐在地上,屈起双膝,将自己的脸埋进膝头,一行眼泪无声滑落,没入衣衫之中。
等待总是难熬的。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一队虞娄侍女进来,每人手中都带着一根木简,面无表情读出其上的名字。
第一批人数最多,有十几人,后面的人数就少些,有的一批是五六人,有的只有两三人。被点到名字的娘子们就站到侍女身后,人齐了清点无误,就被带出屋子,分别走向自己的前路。
纯懿一直等到最后,直到满满当当的屋子里只剩下十几个娘子,也没听到自己的名字。她的一颗心高高悬着,也不知道自己的计划有没有成功,更不清楚自己被安排到了哪里,只能安静坐在原处,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最后一位侍女也带着叫到名字的娘子们离开了。就在剩下的十几位娘子都面面相觑,很是不知所措时,一位老嬷嬷推门进来,在大家紧张的注视下清了清嗓子,粗声粗气开口:
“各位没被选中,就跟着黄嬷嬷我去洗衣院,为主子们浣洗衣裳,尽份心意吧。”
洗衣院。她没被任何人要走,是要去洗衣院。
纯懿一直悬在半空中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面上就带出了明显的喜意。她撑着发麻的双腿站起身来,与其他半是惶恐半是惊喜的娘子们一起,跟在那位黄嬷嬷的身后,向着虞娄宫廷深处走去。
洗衣院的条件自然不怎么好,一排简陋的小木屋,一排黄土砌起的通炕,中间的屋墙都是单薄的木板,似乎一用力就能推倒似的,纯懿在墙的这边,都能听到墙那边隔壁屋子的说话声。
可纯懿唇边一直带着愉悦的浅笑,在收拾着单薄破烂的被褥的时候,也都是手脚麻利,动作轻快。
她的计划成功了,她没有被要到延陵宗隐的府上,也没有被要到哪个年过半百、或是癖好独特的虞娄人府上。只是洗衣服而已,不枉费她两次故意找茬与杜家娘子吵架。
就是延陵宗隐估计心情不怎么好……不过无所谓了,她现在在宫里,还日夜都与这么多人生活在一起,只要她小心一些不要落单,延陵宗隐只要稍微要点脸,就不能再对她如何。
纯懿想的很美好,可她却万万没有想到,当天夜里,延陵宗隐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她面前。
“想躲开我,嗯?”他用力动作着,一下一下都毫不留情,粗重火热的呼吸喷在纯懿后颈,一只手圈握着纯懿的两个腕子,压制着按在薄薄的木板上,另一只手捂在纯懿唇上,强迫她吞下所有的痛呼和哀求。
“计划了很久了吧?从来虞娄的第一天起……甚至更早,就为了今天做准备了吧?”延陵宗隐想到今日大殿上因她而起的一场争执,越说越是心中恼恨,动作便更加粗暴孟浪,凶狠压在她的耳边,狠狠道,“你做梦!”
第 39 章
纯懿呜咽着,不知道是为着他恶狠狠如同赌咒一般的要挟,还是为着他凶猛用力的动作,细白的十根手指无助地在木板上抓挠着,却淹没在木墙剧烈的撞击摇晃声之中。
单薄的木板不能隔音,他的动静又大,很快就听到墙的另一边似乎有娘子被吵醒,窸窸窣窣说着什么。
纯懿整个身子顿时僵住,他们现在这样……万一被人撞到,她就真的是再没有脸待在洗衣院了。纯懿顿时停了所有的挣扎,连呼吸都小心屏住,生怕发出一点动静,吸引了旁边娘子的注意。
她紧绷的身体却给了延陵宗隐更大的欢愉。他一点儿都不收敛,反而更加恶劣地咬上她的耳朵,对她低语:“你又欺负唐括兀术看上的那女人了?你知道他今日说我什么?他说我眼光不好,让我管好你,不要纵得你太过放肆。”
他每说一句就用力一次,声音也同时加重一分,到了后来,甚至低低笑了两声:“我看他才是没眼光,你的妙处,他怎么能知道呢?”
纯懿抬起一双波光潋滟的美目,怒视着他。
延陵宗隐笑着空出一只手来,蒙在纯懿眼前:“他还暗戳戳打听,是不是我对你说了什么看不起他的话,只有这样,作为我的女人,你才敢踩在他的女人头上。”
纯懿费劲挣脱出一只手,将延陵宗隐的大掌从眼前扒开,声音很低,却一字一字都很清晰:“我不是你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