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这样。
怎么能没想到,他当然想到了的。就算之前不知道她瞒着他在做些什么,在得知蒙庆联军同时起兵的时候,他也立刻就猜出了纯懿的计划。或者说从更早的时候开始,从他将她带入书房、允许她参与他的议事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到了今日这般的结局。
他只是不忍心,不忍心她就这样在他身边枯萎,却也不愿放她去旁人身边,所以想尽力拉她一把。
他也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就这般放弃,便学着陆双昂的样子,笨拙地捧出自己的一片真心来下注,再试一次。
赢了,她是他的。
输了,他是她的。
早已知道的事情,延陵宗隐不想再听。他忽然开口,打断了纯懿的话:“你从来都没有放弃过想要从我身边逃走,在对我下手的时候,也从来都没有一点儿不忍心,是吗?”
纯懿缓缓点头:“是。”
延陵宗隐不肯罢休,身子前倾,立刻逼问:“哪怕在准备婚仪的时候,在准备嫁给我的时候,你也没有过一点动摇吗?”
纯懿面色不变:“是。”
看着这样坚决的纯懿,延陵宗隐脑中竟陡然生出一个疯狂的想法。
纯懿的家国为他所灭,所以她恨透了他,任凭他使尽浑身解数,黔驴技穷,也不肯看他一眼,也不肯爱他一分。那如果,他的家国也被她所灭,换他来做她的奴隶,他们是不是就扯平了?她是不是就会,垂眸看他一眼,将她的善良和宽容施舍给他一分?
延陵宗隐像是抓住了一线希望:“如果我没有灭掉大庆,也没有对你做那些事,我把欠你的都还给你,你会爱……”
没等他说完,纯懿已率先开口,打断了他的话:“不会。”
纯懿直视着延陵宗隐漆黑的眸子,神情中忽而就带上了些怜悯:“你对我说过你的过去。你想要活下去,所以就去抢夺比你还弱小的人的生机。我可以理解你的选择,但是我不能认同你。”
“延陵宗隐,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人。你想要的,就肆意掠夺,你不想要的,就随手毁掉。你见识过最黑暗的人心,所以你谁也不信,只相信自己。”
随着纯懿轻柔的话语,延陵宗隐的神情从急切渐渐转为冷厉。他忽地直起身子,长腿向前一探,整个人便滑到纯懿面前,与她靠得极近,呼吸相闻。
刚刚的脆弱只是瞬间,延陵宗隐重新恢复了他惯常的冷厉,甚至更加阴狠。他挺直了脊背,便又比纯懿高上了一个头,居高临下俯视着纯懿,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阿陌,别这么冠冕堂皇。”
他双手抚上纯懿侧脸,粗粝的手指滑过她的耳廓、鼻尖、唇瓣,然后落在在她的脖颈和锁骨处,动作轻柔地来回逡巡流连:“我是谁也不信,我只信过你。然后,你背叛了我。”
他的手最后停在纯懿喉间,双手虚虚环握着她雪白纤细的脖颈,视线阴鸷,咬牙切齿地:“很多次。”
她的脖子就落在他掌中,细瘦又脆弱,延陵宗隐甚至能感受到她的脉搏在他掌心跳动,只要稍一用力,就会断成两截,再无声息。
可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问。他在他们之间怀抱着的,最后一丝希望。
“如果,我们有一个孩子,”他在纯懿唇上落下一吻,动作和声音都很轻柔,“前几天我们才……如果,现在你已经有了我的孩子,你还会离开吗?”
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隐痛忽然被延陵宗隐触碰,纯懿脑子一轰,曾经的疼痛、绝望,淋漓的鲜血,多少次的午夜惊梦,骤然向她席卷而来。
他竟然还问孩子。
纯懿面上血色褪去,一张脸惨白,唇角抽动几下,渐渐上扬,唇中溢出低低的笑声来。渐渐地,她的笑声越来越大,一直到最后,甚至都笑出了眼泪来。
她的双手仍被绑缚在身后,没办法擦去泪水,便挂着满脸的潮湿看向延陵宗隐,满怀恶意地、一字一字地开口:“有过孩子的。”
延陵宗隐便在她面前僵住了。
他很少露出这般不可置信的神情,整个人都傻了一般,呆呆看着纯懿,似乎没明白她在说什么。等反应过来,他的面上面便露出显而易见的狂喜之色,黑眸下意识看向纯懿小腹,可在视线接触到她纤细平坦的腰肢时,却是一滞。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的双手剧烈颤抖起来,连带着整个身子都开始战栗。等再抬起眸子时,延陵宗隐已眼底血红,整张脸几乎扭曲到狰狞,露出种嗜血的疯狂来,掐在她脖颈上的十指一分一分地收紧。
接触到纯懿挑衅的视线,延陵宗隐似乎是终于被激怒了。他的双手猛然握紧,掐断了纯懿喉间最后的呼吸。
空气迅速耗尽,窒息感笼罩着纯懿,让她头脑发昏,眼前一阵一阵冒着金星,身子也沉重起来。她却没有丝毫挣扎,死死盯着延陵宗隐,一双眼睛含着泪水,在凄清的月光下亮得出奇。
这样死在上京,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她的孩子埋葬在南庆,她可以与嘉荣姐姐一起,在这里陪着盼儿长大,也算是圆满。
胸膛撕裂一般地痛,延陵宗隐的双手却越掐越紧。就在纯懿以为自己真的要死在这里的时候,喉间桎梏骤然消失。
空气猛地重新涌进她的口鼻,纯懿跌倒在冰凉的地面上,身体微微抽搐,大口大口剧烈呼吸着。
延陵宗隐已站起了身。他脊背笔直,站姿挺拔,垂眸看着躺在他脚边的纯懿,声音冰冷却空洞:“好啊,那我陪你看着。看你付出了这么多,抛弃了这么多,献祭了自己的一切才得以实施的计划,最后到底能不能成功。”
纯懿撑着自己艰难半支起身子,跪坐于地:“成功如何,不成功又如何?”
“不成功,我们回去。我不会再信你,我会关着你,折磨你,不管你愿不愿意,永远都不会放了你。”延陵宗隐面无表情,声音仿佛结了冰。
纯懿沉默一会儿,竟然笑了。
“好啊,”她点头,然后又追问,“那如果我们成功了呢?”
延陵宗隐的眸子终于动了动。他缓缓俯下身子,半蹲在纯懿面前,定定看着她的脸,只觉胸膛中某个地方的疼痛愈来愈明显,愈来愈强烈。
他的“我们”中,只有他和她。
而她的“我们”中,唯独没有他。
扯了个嘲讽的笑容,延陵宗隐低下头,在纯懿面前慢慢张开手掌。一抹亮色闪过,他手心里静静躺着一个小金饼,正是刻着纯懿小像的那一枚。
他的手指满是留恋,在那小像上轻抚片刻,然后弯下腰,将那块小金饼轻轻放到了纯懿身侧。
延陵宗隐站起身,默默离开,没再开口,也没再回头。
第 112 章
纯懿本以为,既然已经知道蒙庆联军这一次是有备而来,延陵宗隐便会立即召集部曲,准备与他们作战,可奇怪的是,他似乎完全没有要上战场的打算。
他的二太子府在不久之前的那场上京骚乱中几乎被劫掠一空,延陵宗隐也罕见地保持了沉默,甚至也没有一点儿要回府的意思,纯懿在这个地方修养身体,他则每日轮换着召见臣属,不知在忙碌些什么。
别说纯懿了,就连每日都跟在延陵宗隐身边的黑塔,都看不明白自家郎主的心思。他帮延陵宗隐送走木沐统领,回到屋子里时,看到的便是延陵宗隐双肘撑在桌上,十指按揉着太阳穴,双眸阖起,很是疲累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