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喜婆就噎住了。她张口结舌,看看笑得温婉的纯懿,又偷瞟冷下脸的延陵宗隐,急忙收拾了心情,转而去介绍那些聘礼:
“贵人看看,咱们郎主的聘礼备得多用心!都是郎主亲自挑拣的,全是顶好的东西,看看这三金的重量,看看这宝石的成色……”
纯懿这次甚至都没有耐心多听。她打断了那喜婆的话,径直拿起一副头面看了看,含笑点评:“造型俗套,雕工粗糙,只有重量实诚……倒也的确是贵重。”
喜婆又噎住了。
可能是南庆使臣可以称得上是屈辱的离开让纯懿心情不畅,今日的她是从来没有过的刻薄,喜婆说一句,她就凉凉的拆台一句,延陵宗隐的脸就更黑一层。到了后来,整个院子已经没有人敢再开口,就连舌灿莲花的喜婆也是冷汗涔涔,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在微微颤抖。
在纯懿又一次将喜婆噎得无话可说时,延陵宗隐终于忍不住了。他长腿一迈,大步朝着纯懿走去,衣袍在他身侧翻飞,携带着猎猎的凉气和怒意。刚一走到纯懿面前,延陵宗隐一根手指就直直指向纯懿,带着十足的威胁和压迫,无声地要她闭嘴。
可当他微微俯身,看到只堪堪到他肩膀的纯懿昂起小巧的下巴,漂亮的眸中带着挑衅,洋洋得意耍小性子的时候,延陵宗隐竟然只觉得,面前这般吹毛求疵的纯懿是他之前从未见过的活泼样子,这种要命的可爱让他的满腔怒意就莫名消散了大半,心中只剩下无奈。
立在她面前的一根手指就变成伸展的大掌,揽在纯懿后脑,稍微用了些力道揉乱她的头发。延陵宗隐叹气:“这些先收着,不喜欢的,我后面再改。”
纯懿没想到,延陵宗隐的脾气竟然这么好了。她半是挑衅半是试探,故意得寸进尺:“这些东西就是做得再精致,也没什么新意。你根本就没有用心。”
延陵宗隐被她气笑了,下颌微扬,挑眉道:“哦?那怎么才算用心?”
“听说你已经与南庆使臣签订了盟约?”纯懿直截了当的,“既然如此,干脆就让仍然滞留在虞娄的庆人随着使臣一起回去吧。怎么样,这个主意足够有新意吧?”
延陵宗隐没想到纯懿竟然会提起这个。他沉下脸,声音也冷了下来:“你又想干什么?”
“放了人质啊。”纯懿倒是回答的很理所当然,坦坦荡荡回望着延陵宗隐的眼眸,“我怕我哪天又惹怒你,你手里攥着这么多人质来要挟我,那就不好了。好不容易现在趁着有机会,能放走几个就放走几个。你说呢?”
延陵宗隐自然猜得到纯懿打的是什么主意。不过他以为,纯懿一定还用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来骗他,却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坦诚。
可正如纯懿所说,那些庆人都是他的人质,就算不是人质,也已经是虞娄的奴隶,他自然不能轻易放了他们。微一怔愣,延陵宗隐刚想断然拒绝,纯懿却抢在他前面开口:“在大庆,为了祈求婚姻圆满顺利,新人都要放生鸟雀鱼龟的。可你双手沾满血腥,背了满身人命,鸟雀鱼龟估计化解不了你的孽债,给这么多人一条生路,上天说不定还能多垂怜你一分。”
提到这个,延陵宗隐就沉默了。他定定看着纯懿,眸子黑若深潭,内里席卷着惊涛骇浪,外表却仍是平静淡然。
许久之后,他才开口,说的却是:“南庆使臣已经离开,你已经没有倚仗,只剩下软肋,尽数被我握在手中。”
“收下聘礼,等待婚仪,安分待在我身边,为我生儿育女,这是你唯一的路。”延陵宗隐大掌轻轻抚过纯懿的脸颊,带着厚茧的手指在她柔嫩的唇瓣上摩挲,话语称得上温情,神情却透着狠厉,赌咒一般,“你若是不想笑着走,哭着也无妨。我不在乎。”
第 101 章
聘礼之后就是财礼。与需要耗费心神筹备的定礼、聘礼不同,财礼只需要根据情况备上厚厚的银子,再加送一些彩缎、酒果、茶饼之类的小东西,也就可以了。
纯懿本以为,以延陵宗隐在推进婚仪这件事上的急切风格,想必很快就要带着财礼来下定了,可却没想到,他这次却放慢了步调,竟然将下财礼的时间定在了将近一月之后。
“锭子成色都不太好,形状也不精致,”延陵宗隐轻描淡写地将一本小折册推给纯懿,颔首示意道,“翻翻看,喜欢什么样子?”
这辈子竟然还能从向来粗犷的延陵宗隐口中听到“不精致”三字,纯懿竟有些晃神,看他坐在她身边,一手抵着茶托,另一手轻扶茶盏,只抿了一小口茶汤便又放下,杯盏没发出一点碰撞之声,与以前大口牛饮的情形迥然不同,竟然已经很有一些大庆士族子弟的风范。
延陵宗隐抬眸,对上纯懿望来的复杂神情,微一挑眉:“不想选?”
明明是很简单的三个字,却被延陵宗隐说得像是带上了金戈铁马的肃杀一般,仿佛她若敢回答一个“是”,他下一刻便会立刻按着她脑袋让她“想选”似的。
温润的士族公子气质顿时烟消云散,还是那个粗糙强硬的虞娄汉子。
在这种事情上反抗也没什么意义,纯懿将那本小册子拿过来,垂下眉眼翻开细看。
册子里面画着许多金银锭子的样子,并不是常见的马蹄状或是饼状条状,而是什么双鱼团抱、缠心环、牡丹花、小狮小虎,大多都带着吉祥的寓意,其中最显眼的是双喜字,单独占了一整页,旁边还画了一个小小的红圈,显然是已经有人看中了。
纯懿又看延陵宗隐一眼,他正视线灼灼盯着她的脸。见她抬眸,他便很是自然地提起放在旁边的笔,递到纯懿面前,对她挑眉示意。
纯懿也没多说什么,从他手中接过笔,随意勾了几个看着顺眼一些的图样,最后,将笔尖悬在那双喜图案之上,没有丝毫迟疑,轻轻勾了一个圈。
两个小红圈肩亲密地并肩挨在一起,落在延陵宗隐眼中,心里因着纯懿刚刚的迟疑而生起的不快就烟消云散。他唇边噙着浅淡的笑意,伸长胳膊将那小册子收回来,妥帖收回怀中,然后又嘉奖一般揉揉纯懿的发顶。
跳动的烛火下,纯懿精致的五官被蒙上一层橙色的光晕,让延陵宗隐久久难以迈出离开的脚步。他定定盯着纯懿,许久之后,忽然站起身来,两步就跨到纯懿身边,从后揽住她纤瘦的身体,让她靠在自己怀中:
“财礼一过,我们的亲事就算定下来了,你就再也不能反悔,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承认你是我的女人。”
延陵宗隐本就身材高大,现在他站着,纯懿坐着,更显得小小一团缩在他怀里,整个人都被笼在他强健的身躯下,透着一种对比强烈却很是野性的美。
纯懿任由延陵宗隐的大掌在她胸前交握,轻笑:“那我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延陵宗隐手指微微紧缩。他双臂仍旧圈在纯懿肩头,缓缓绕到纯懿旁边,弯下膝盖,半跪于纯懿面前,视线与纯懿齐平,黑若深潭的眸子深深看进纯懿眼中。
然后,他微微摇头,声音低沉:“来不及了。”
纯懿就知道会是这样。她笑了笑,回看延陵宗隐棱角分明的英俊脸庞:“那你还问我做什么?”
延陵宗隐大掌轻抚上纯懿的脸颊,在她滑腻的肌肤上缓缓摩挲,神情依旧冷峻,视线却可以算得上缠绵:“乖。”
为了求个好彩头,延陵宗隐简直无所不用其极,他竟然还请了萨满巫师来府里,说要当面为他们占卜一个成亲的好日子出来。
那巫师身上披着长长的斗篷,脸上带着一副鬼面獠牙的巨大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赤脚站在院子中,看不出男女年纪。延陵宗隐揽着纯懿的肩膀缓缓而出,先将她送到一把已经泛着些黑色的高背银椅上,大掌在她肩头轻按,然后才走到旁边的银椅旁,与她并排坐下。
坐定之后,延陵宗隐微微颔首,示意道:“开始吧。”
那萨满巫师得了命令,深深行礼之后,便手持法器,伴着铮铮金属之声,绕着他们赤脚跳起傩舞。他的一双手像是老树皮一般,粗糙皲裂,血管凸起,皮和骨肉几乎分离,在身上轻轻擦过时,带来一阵酥麻的痛意,还突然将那张鬼面凑到纯懿面前,一双眼睛隔着面具上的两只大洞,探究般地看向她。
纯懿被他突然的凑近骤然吓了一跳,身子不由颤抖了一下。紧接着,一只掌心炙热的大手探了过来,只一只手就罩住了她摆在裙摆之上的双手,微用些力收拢五指,无声地安抚她。
那萨满巫师也看到了延陵宗隐的动作。他的一张鬼面顺着纯懿的胳膊滑下,就着他们交握的双手和延陵宗隐的手臂,一路凑到了延陵宗隐面前。
延陵宗隐黑眸幽深,不避不让,冷冷与她对视。
那萨满巫师似乎也被他的气势所压制,怔了一下之后,动作就有些僵硬,脚下踏着旋步离开,继续绕着他们舞动。许久之后,他才渐渐收势,站回了原处,又深深一礼。
法器铮铮之声消失了。延陵宗隐身子微倾,沉声问:“如何?”
那萨满巫师迟疑了一下才开口。他的嗓音粗噶,声调也古怪,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喝喝”的气音,却清晰落入纯懿和延陵宗隐耳中:“煞气遮挡,血雾弥漫,大凶啊,大凶。”
纯懿的面容依旧沉静。她微微侧脸,看向身旁的延陵宗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