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延陵宗隐却沉默了。他眸中笑意渐渐消退,最后恢复成深不见底的一汪黑谭,将所有情绪都遮掩其下。然后,他紧压着纯懿的双手挪到她肩头,将她从自己怀里挖出来,扶着她在台阶上站稳。
“走吧。”他避开纯懿的视线抬头去看太阳,对她示意,“登顶还有很远,抓紧时间。”
纯懿被他半扶半抱带着继续登山,侧眸望去,只能看到延陵宗隐紧绷的下颌。他的异常太过明显,纯懿心中微微一动,思绪急转,很快就拿定了主意。
在开口之前,纯懿也有些犹豫,可只短暂一瞬的迟疑之后,她还是强迫自己硬下心肠,故意装出一副好奇的样子:
“堂堂草原狼主竟然还害羞?说说嘛,宗隐是什么意思?隐……隐天动地,希望你做出一番大事?探赜索隐,希望你学识渊博?或者是……佩苍龙,带隐虹,希望你荣耀尊贵?”
延陵宗隐喉结上下滚动,双唇抿得更紧了。他淡淡瞥纯懿一眼,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是明显压抑着什么的低沉:“不想我把你推下去,就闭嘴。”
纯懿悻悻住了嘴,小声嘟囔:“火气怎么这么大。凶什么凶?”
两人沉默着又走了一段路,纯懿故意耷拉着脸,摆出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连风景都不太看了。然后再走几步,她就停下了步子,开口说要回去。
延陵宗隐阴沉着脸警告她:“别得寸进尺。”
“你也别自视太高。”纯懿格外的伶牙俐齿,“因为你,我没了父母,没了故国,好不容易找到了疼我的皇兄和知心的姐妹,现在他们也都没了。我现在已经一无所有,叫纯懿还是叫徐露陌,又有什么关系?别以为你给我找个身份,就能弥补你做的一切,还用什么大鸟哄骗我……怎么,现在还不许我生气了?”
延陵宗隐咬牙。眼前这个一恢复些精神就跟他呛声的女人,一有机会就想做点儿什么的女人,他真是恨不得将她从山上丢下去,一了百了。
颊边肌肉抽动几下,延陵宗隐忽然开口:“人生在世,本来就是一无所有。”
他避开纯懿的视线,看向旁边一课葱茏茂密的树:“我父王从来风流,看上我母亲美貌,将她强抢进宫据为己有,快活几次之后有了更可心的美人,就将她抛之脑后。当然了,”
他将目光转回纯懿身上,轻轻勾唇,露出一个微笑:“……还有我。母亲被迫生下我,郁郁寡欢又凄惨度日,很快就死了。她死之后,我那父王更记不得我了,衣裳伙食全是没有的,我就靠着去抢比我还要弱小的弟弟妹妹活着,一直抢到被宫内侍卫痛揍一顿,拖到我父王面前。”
“隐,是隐藏、隐瞒、不想让人知道。或者你理解成同情怜悯也可以。”
短短几句话,就是他的前半生。
纯懿从没想过,看起来狂妄强悍的延陵宗隐,竟然有这样的童年。她心尖微颤。不由追问:“你抢了你的弟弟妹妹,那他们怎么办?”
“他们去抢更弱的,抢不到的,就死了。”延陵宗隐神情平静,语气也是毫无波澜,却透出让人心惊的淡漠凉薄,“弱肉强食,胜者为王。”
纯懿并不能认同他得出的结论,却有些理解了他的逻辑:“所以在海云寺,你看到我们在佛前祈愿,才那么不屑一顾?”
“我从来不信神佛。我只信我自己。”延陵宗隐抬起眼皮,黑黝黝的眸子直直看向纯懿,视线陡然锐利,“所以,徐露陌,你最好把你那些小心思都收起来,别总把我当成傻子来试探,更别因为我纵容你而试图拿捏我。我强,你弱,所以……”
他的狠话被一支突如其来的箭簇打断。紧接着,一大片羽箭朝着他们兜头覆下,封住了他们每一条脱身的路,将他们困在陡峭又狭窄的山腰台阶之上。
延陵宗隐大刀已经出鞘。他单手持刀,手臂上结实的肌肉尽数暴起,大力挥舞出一片细密的网,将射向他们的每一支箭都狠狠斩为两段。
而他的另一只手却轻柔揽在纯懿腰间,将她推入自己背后的阴影之中,用自己的身体作为阻隔在她与刀光剑影之间的盾,为她挡下所有凌冽杀机。
纯懿看着延陵宗隐的背影,又看看落在她脚下的形制熟悉的箭头,忽然笑了。
她凑近延陵宗隐宽阔的肩膀,轻声开口:“你强,我弱,可是怎么办,比你更强的人来了。”
第 86 章
身边护卫着他们的人一个一个脱队离开,用一场场奋勇拼杀为他们争取突围的时间。纯懿伏在延陵宗隐背上,被他背着快速前进,却一直扭头向后张望,紧张地关注着后面的战况。
延陵宗隐将她往自己背上颠了一颠,一只手紧握大刀,另一只手牢牢把着她的腿弯,目光锋利而坚定地盯着前方,却开口冷声对着纯懿说话:“别乱动,小心摔下去。”
纯懿被颠得身体起伏,连声音也是一颤一颤的:“与其这么被撵着跑,还不如把我交还给我皇兄,宗隐郞主你觉得呢?”
延陵宗隐嗤笑。他又将纯懿向上托了托,不容辩驳地开口:“若真是他,我更不会把你交回去,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那箭头明明就是她熟悉的南庆军中制式,来的人定是徐结无疑。纯懿心急如焚,又恼恨于自己浑身无力,这么好的机会都送到了眼前,她却连挣脱逃跑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被迫随着延陵宗隐一起,被追得满山乱跑。
对方显然是打定了主意要在这里杀了他们,派来的人极多,延陵宗隐的小队人马撒入他们之间,很快就淹没其中,消失不见。没一会儿,延陵宗隐和纯懿身边只剩下黑塔一个人,而身后的追兵已经又紧紧跟了上来,喊杀声几乎就在耳边。
黑塔扭头看了一眼,紧跑两步,追到延陵宗隐身边,粗声粗气地:“郞主……”
延陵宗隐知道情况紧急。他侧头看了黑塔一眼,沉声道:“小心。”
黑塔点头,就慢下了步子。延陵宗隐背着纯懿继续向前狂奔,而他则转身,独自面对着追来的密密麻麻的死侍,仰天大笑几声,然后一声大喝,高举着大刀,就冲入了敌阵,魁梧的身躯很快就消失在纯懿的视线中。
不知怎地,纯懿觉得有些悲凉。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延陵宗隐高挺的鼻梁、漆黑的鬓角和紧绷的下颌,她便盯着延陵宗隐脸侧泛着微青的胡茬,轻声开口:“值得吗?”
她没说问的是什么值得,延陵宗隐却明白她的意思。他敏捷旋身,躲开朝着他们飞来的一支羽箭,冷声道:“谁连累谁还不一定呢,别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
纯懿瞪他一眼,不想说话了。
延陵宗隐也闭唇不言,负着她一头撞进山上密林中,在各种树木怪石间灵巧穿梭,丝毫没放慢速度的情况下,他竟然还有余心去挑拣没刺没藤蔓的路去走。有时遇到凸出来或是垂下去的障碍,他便适时俯身躲避,或是用自己的身体生生硬撞过去,竟然没让纯懿受一点儿伤。
后面的追兵也跟着钻了进来,可复杂的地形阻碍了他们的行动,也让他们再无法形成有效的团队战力。延陵宗隐压力陡然减轻不少,侧头扫纯懿一样,微带喘息:“受伤了没?”
有延陵宗隐在前面开路,纯懿自然是没受伤,可她的心情也没那么愉悦。眼看着皇兄派来的人被甩得越来越远,她也越来越焦躁,立刻将延陵宗隐刚刚的警告都抛在脑后。
她得想个办法,拖延住延陵宗隐的脚步。
纯懿一边努力回想着与贤宁一起操练陆家军的时候,贤宁教过她的动作要领,一边状若无意地将双臂缠绕上延陵宗隐的脖颈,把自己的整个身子和脑袋都紧贴在延陵宗隐宽阔的后背。
延陵宗隐感受到了她突如其来的亲昵。他唇角不由抽动两下,努力了半晌才将总是想翘起的唇角强压下去,回头说话时的语气却柔和了不少:“怕了?早干什么去……”
他未尽的话戛然而止,纯懿的双臂忽然猛地使力,从后紧紧勒住他的脖颈。她本就用了全部的力气,却还怕不够,便将伏在他背上的身体使劲后坠,借助整个身子的重量向后下方绞拽他。
这一招是贤宁教她的,说是不必有多大的力气,只要方法对了,放倒一个彪形大汉也不在话下。
延陵宗隐果然顿时脸色涨红,血色飞快从他的双唇褪下,泛着些微的青灰。他一双大掌下意识地环握住纯懿纤弱的手臂,全身肌肉紧绷,就要蓄力将她甩飞出去。
就在发力的前一刻,延陵宗隐已经因难以呼吸而有些昏沉的脑中却猛然划过一丝清明:他背后的是纯懿。这个女人简直是可恶至极,可若是真将她掀开,以她那瘦弱的小身板,恐怕也就没命了。
最后还是换了种方法。延陵宗隐抓住纯懿的双臂,脚下灵活一个旋步,脖颈就在她合围的臂弯中转了一圈,变成与纯懿面对着面、鼻尖抵着鼻尖。而纯懿施加在他脖间的禁锢也同时松快了许多,空气重新进入延陵宗隐的喉管,让他终于可以再次呼吸。
他咬牙切齿地:“徐、露、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