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齐锐从小就很熟悉想念别人的感觉,比如他小时候被送到姥姥家,突然要学着看许多并不熟悉的长辈的脸色过活,他那时想念父母,晚上还会很没出息地躲在被子里哭鼻子;后来被学校开除后在社会上处处碰壁,童年时总是希望可以离开的姥姥家就开始变得让他眷恋……可惜那时家里人已经和他划清了界限,不愿再管他的死活。

但这些体验都是因为太长时间无法见面,或者干脆因为即使重逢也不可能再如从前那样。康起瑜已经托人告诉他自己的行踪,他总会回家,他回到家后一切也会和从前一样,可齐锐就是觉得自己一个人在家的时间越来越难熬,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漫长。

理智上他记得康起瑜说过手机会一直关机,所以并没有再拨过那个电话。可晚上的梦里,他却经常克服许多荒诞的阻挠去寻找手机和电话,试图和康起瑜联系……不过就算找到了电话,他也总是突然记不清自己绝不会忘记的电话,要不就是一遍遍的拨错号码,在怎么努力也没法顺利地把电话拨打出去。

甚至早上醒来时,梦里的无力感也不会马上消散,影响得齐锐在新一天的开始就情绪低落。

他以为在最初开始的时候就一直做好了心理准备,一直提醒自己总会离开康起瑜毕竟人的一辈子那么长,就算男女恋人结为夫妻,也没多少可以相伴到老但实际上似乎并没有什么效果。

康起瑜离开的时间越长,齐锐就越明白这一点,就算年轻的恋人总在想尽办法让他相信自己,始终本性消极的男人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即便是仍然在按部就班作息良好的生活着,但辞职在家总难免无事可做他在日历上圈出圣诞节的那天,上网搜索着办理签证需要花费的时间。随着时间越来越紧迫,等不下去的男人终于拿出钱来,开始物色旅行社代自己花钱代办。

虽然耽误了行程不用在今年就去康起瑜家里面对他家人的审查,这正是齐锐之前一直在心里默默期待的结果,但想到康起瑜离开时在咖啡厅里说过的话,他又觉得后悔,为自己的胆怯而愧疚。

……但直到街上店家已经在门口装饰彩灯和圣诞树、在橱窗里贴上大大微笑的圣诞老人,康起瑜仍然杳无音讯。腰上的伤口早就拆线,当初他还曾急着赶回家,就怕康起瑜可能会因为联系不到自己而着急,现在这种焦急显得实在多余。

到圣诞节的当天,齐锐想起他们刚开始时,他接到康起瑜的电话总是误会那人只是在约自己上床,因为实在腾不出时间,也没有足够的精力,只好一次次拒绝。那次康起瑜很不高兴,事后曾经对他抱怨过:“如果一个人总对另一个说他很忙,那只能说明那个人对他来说不重要”,他对这句话印象深刻,康起瑜已经这么久没有联系过他,难免会觉得自己现在对那个人来说,是不是也已经变得不重要。

从前好几年,连春节都不得不独自一人的齐锐从来不会特意留意圣诞节这种有闲情逸致的年轻人或者孩子才会过的节日。但康起瑜说过要在这一天带他看望自己的父母,只要想到这个,在这个原本对他没有意义的一天里,他就实在没办法像往常一样就那么待在家里。

所以尽管圣诞节当天街上饭店里全部都是情侣,消沉的男人还是找到一家街边便宜的小店,点了几盘菜,加了半打自己很少会碰的啤酒。他知道自己这样一个人喝酒看起来应该很奇怪,也知道自己已经是这家店里情侣们频频注目的焦点,但实在是不想回家。所以一向在乎别人看法,怕给别人添麻烦的男人竟然占着一个桌子一个晚上,把酒和菜全部消灭干净,最后醉得脑袋凝成了一团浆糊、看东西模糊不清,这才脚步踉跄地走回家去。

这一天太阳刚刚沉进地平线,天上就应景地飘起了雪花。到齐锐回家时,人行道上的积雪已经厚到足以没过鞋底。路灯亮起来之后,地上洁白的一篇把光亮折射到空气里,整个世界变成了温暖的橙色……

喝醉的男人与一对对男男女女侧肩而过,不时瞥到他们手拉着手肩挨着肩,把自己冻僵的手插进对方大衣的口袋里,互相笑闹搀扶着,咯吱咯吱踩着雪亲热快乐走在路上,偶尔向他投来同情的一瞥。齐锐紧了紧自己的领口,黯然的同时心底却涌起些微自己也觉得幼稚的不服因为他虽然情绪低落,但并没有失恋。如果这些人知道康起瑜是什么样的人,大概会嫉妒他的运气。

酒量奇差的男人想着些有的没的,在回家的路上跌了好几跤,捂着被牵扯到又开始有点发痛的伤口费力的上楼,好不容易终于快到家门口,却忽然怔住,连腰侧的疼痛都忘记了,呆呆地直起腰。

因为他在家门口看到了那个日思夜想的英俊青年。

离开了一个月,那个人原来那些犹带年少青涩的削瘦完全不见了,在走廊声控灯下显得高大挺拔。原本略长的黑色卷发如今修剪得短短的,穿着剪裁合体一见就价格不菲的长风衣,衬得肩膀宽阔腰身修长,和平时穿着休闲体恤和牛仔裤的那个随和青年气质俨然像是不同两个人。

原本该让他惊喜的发现,却让齐锐感觉有一股冷气直窜到心底。因为那个他发觉自己已经离不开的年轻人,此时正把一个窈窕高挑的金发女人拥在怀里无比温柔缱绻的深吻着。

那些他所熟知的习惯性的霸道在这个吻里完全难觅踪影。站在楼梯间里的一对男女,他们的身高差看起来无比和谐,女人踮起一只脚的脚尖,另一只脚离开地微微翘着,整个人轻盈娇俏地挂在男人身上。

齐锐一时间简直想要揉一揉眼睛,晃晃自己迟钝的脑袋。他希望在楼道里拥吻的这两人只是他消极头脑弄出来的幻象,但实际上……察觉到他的目光,那个拥抱着美丽女人的英俊的男人突然抬起头来,冷冷望过来。

他的眼神锐利而充满着压迫感,英俊立体的五官像是毫无温度的大理石雕像。在确定视线来源前,已经保护性地侧身,把尚且一无所知的女人保护性地揽在怀里,温柔地按住她的长发,似乎是不想她看到自己与刚才迥然不同的表情。

齐锐早明白自己是缺乏急智的那种人。在他完全不知该怎么面对这种情景时,身体已经下意识做出了反应。在青年的目光扫过来时,他退后一步,差点从楼梯上折下去。但一把拉住楼梯扶手稳住身体重心之后,之前已经被酒精麻痹的身体竟然奇迹般敏捷起来,他用手撑在扶手上,利落地翻过扶手跳到下面那一层的楼梯上,一步就迈下了剩下那基层楼梯,头也不回地飞快逃掉了。

身后的男人并没有追过来,似乎和他抱在怀里的女人交谈起来。齐锐跑到外边小区里时,那个人似乎打开了楼梯间里的窗户,对着他喊了一声“诶……齐锐?”

那种带着犹豫和不确定的语气,连醉得感觉都迟钝起来的男人都感觉得到。在确定不会被追上后,他扶着路边的大树,把晚上吃喝的东西都吐了出来之后还是不停的咳嗽干呕,脸上被寒风刮得生疼,他后知后觉地摸了一把,才发现自己已经没出息到满脸是泪。

五十九

把胃里能吐的东西都吐净后,齐锐在街边买了一瓶矿泉水拐进街边公园。圣诞节虽然到处都是情侣,但这时已经很晚了,室外气温太低又下着雪,公园里倒是没什么人,他找了一张长椅,把上面蓬松的积雪扫掉坐了上去。

漱了漱口,整个人还是昏昏沉沉。为了让自己清醒点,齐锐把剩下的矿泉水一口气灌下了肚子。快要结冰的冷水顺着食道流进肠胃,男人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握紧空的塑料瓶垂下头,这半瓶水带走了他身上不多的热气,似乎也带走了这几个月以来一直盘踞在他心里的不安、以及不真实感。如今这种处境大概在别人眼里实在有些可怜,但齐锐觉得这反而是自己更擅长应对的尽管对于接受善意,他总是因为生疏而无措,但面对伤害和挫折时,他却要从容得多。

冷静了一下,齐锐就意识到自己刚才那样掉头跑掉的行为非常可笑:也许他看到的情景只是一个误会,也许是真的。但不论是哪种情况,总要确认和解决,有种事并不是他觉得难以接受就可以逃避的从小生活早就教会了齐锐这个道理。

他揉着自己跳动着抽痛的太阳穴,一边心怀侥幸地想着这一切如果只是个误会,他大概会被康起瑜嘲笑很久讨要不少“补偿”……一边开始思考和康起瑜分开后都该做些什么。

首先,他要重新找个房子,尽快搬出康起瑜的家。租房子的钱不是小数目,这段时间他的钱都是和康起瑜合在一起,搬出去的话,手里的积蓄大概只够一个月的房租。只交一个月的钱很难找到房子……还不如直接找个提供宿舍的工作,假如没有合适的工作,大概只能先去租铺位吧?

就算分手,依康起瑜的热心肠,多半还会想要帮他。这次一定要跟他说清楚,再不能接受他的恩惠……这样认真打算今后的生活,齐锐终于能够平静下来,即便心里仍然难受。

康起瑜大概永远不能理解他们在一起之后,每前进一步,他为什么都显得那样懦弱又犹豫不决。因为一旦他们分开,康起瑜的生活一切照旧,甚至由于没有了个性沉闷的自己而更加称心如意。那个年轻人可以马上找到比他更好的恋人。可是齐锐呢……失去了康起瑜,他想再一次重新开始实在太难。他也再不可能找到像他那样的人。

但走到现在这一步,就算再困难,也总不能因为一次分手就要死要活。齐锐叹了口气,在想好最坏的情况该怎样面对之后,他终于活动着已经冻僵的身体费力地站起来,准备折回康起瑜家去,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六十

齐锐漠然走回几个月来已经被自己当成是家的那个地方。他停在楼下深呼吸,抬起头仰望,那套房子里果然亮着灯。窗台上积着白雪,有人在厨房的百叶窗前不时路过,留下纤细的阴影。齐锐的心沉了下去,一时又有些茫然。他不想和康起瑜闹翻到再见面无法平静相处的程度,所以难以决定自己该这样上楼、还是先打个电话。

就在他犹豫不决时,康起瑜住的那一层楼道里的声控灯亮了起来。齐锐紧张地屏住呼吸,紧紧盯着楼梯间一盏盏灯亮起来,三楼、二楼、一楼……他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一直绷紧了神经的男人急匆匆掏出手机,果然看到康起瑜的号码正打进来,他不由又产生了掉头跑掉的欲望。

但拨打电话的那个人似乎也发现了不同寻常的情况。楼梯间里的脚步声一下子变得急促起来,哒哒的让齐锐光是听着就可以想象出那个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梯的年轻人。他站在楼门口,透过玻璃门看到康起瑜捧着一大捧火红的玫瑰花,急不可耐地拽着楼梯扶手拐进他的视线。

他的样子果然成熟了不少,把头发剃成板寸后看起来少了很多稚气。但刚才看起来还让齐锐觉得结实了不少的人,这次在灯光下却又让男人觉得他其实是削瘦了许多,看起来疲惫又带了点稍稍违和的沧桑。

不过沧桑和疲惫没有让他看起来变糟,反而使他更好看他穿着长款的风衣,里面是贴慰的白衬衫和西服,领带被扯散了,衬衫也有些凌乱,加上怀里的玫瑰,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偶像剧里的男主角。见到齐锐的时候,这个男主角的眼睛像蓦地被点亮的星辰一样闪亮。

他几乎是直接跳下了最有一层那几阶楼梯,猛地拽开门扑过来,“亲爱的,我好想你!”

齐锐被他毫无滞涩的如常反应迷惑了。直到扑到他身上的人把他推到楼下的阴影里,按住他的头咬住他的嘴唇,想要把舌头探进他的嘴里,才被熟悉的感觉唤醒。虽然这是他思念许久的人,但齐锐还是在第一时间握住他的胳膊推开了他。怔愣之后回神,让他忘了控制自己手上的力度。康起瑜被他推得踉跄这倒退了两步,手忙脚乱才没把手里那捧花掉在雪地上。年轻人轻轻抽着气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带着点委屈和不解地抬起头,似乎是想要抱怨什么。

但那些微小的不快很快像水面的涟漪一样消失了,齐锐沉默着注视着康起瑜脸上慢慢荡起一抹红晕,和手里的花交相辉映。这个很少会害羞的年轻人在他的目光下渐渐局促腼腆起来,视线游移了一会终于落到自己手上,垂着头轻声说,“你是不是觉得这些花太夸张了容易被人注意到?……可是我今天想试一试向一个人求婚,因为很可能会被拒绝,所以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更有诚意一点儿。”

康起瑜的话实在太过出人意料,可是齐锐还没来得及想到更多,便听到吱呀一声,三楼上康起瑜家厨房的窗户被人推开了,有个人拉开了百叶窗正站在窗台前向下望。即便逆光看不清相貌,齐锐也看得出那确实是一个女人。况且那个女人还探出点身子,用好听的嗓子温柔地叫,“小瑜,小瑜?”

齐锐心里霎时一片冰凉,他其实还没有完全醒酒,也没有力气去细想今晚所见的一切。在康起瑜明显想要从阴影里走出去回应那个女人时,他终于勉强自己平静下来,按照之前在公园里想好的台词麻木地说,“你要结婚的话……我们就分手吧。”

他没有注意到,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康起瑜的表情就像遭了雷击。

六十一

“你要结婚的话……我们就分手吧。”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就算是康起瑜脾气再好,还是忍不住腾地冒出一团火气,脑海里就像有一座一直休眠的火山开始喷射铺天盖地的岩浆。哪怕他再喜欢齐锐,此时也只想扑上去打断他的鼻子。

就算带齐锐见过的那些朋友都以他颇为无厘头的恋爱为聚会时的谈资和笑点,可那是因为他们知道那并不真的是他的痛处大家心照不宣,他不在乎那点嘲笑,因为康先生从没有真的被别人狠狠甩掉受过情伤,也因此那些家伙才拿这个打趣他来活跃气氛,让齐锐不会紧张和不自在。

可他们虽然是开玩笑,却有一点并没有说错。康先生每次谈恋爱,就绝对会以婚姻为前提和爱人好好相处,据说他这种态度会给别人很大的压力,是导致感情出现问题的一个主要原因。可是康起瑜却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做错什么。他喜欢一个人,尽力对他好,把自己的一切都和所爱的人分享这有什么错?难道反而是有所保留才更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