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圣明,臣妇明白其中利害,定然不负君王所托。”
庆帝闻言,唇角微扬,目光如深潭般投向林牧,话锋一转道,“林卿,庄妃近来玉体违和,加之容颜受损,最是心绪不宁。深宫寂寞,不如让尊夫人入宫陪伴可好?”
他似忽想起什么,接着道,“听闻林家小郎正在苦读,为春闱备考,朕特许他入上书房,与宗室子弟同席共学。如此,卿北上监军,也能安心了。”
林牧身形猛地一颤,这是要将他的妻儿都扣作质子!
额间冷汗滑过苍老脸颊,他只能重重叩头道,“老臣...叩谢陛下体恤。”
林牧的谢恩声带着压抑的颤抖,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硬生生挤出来的。这份所谓的‘恩典’,此刻正如刀锋般卡在喉头,却不得不生生咽下。
庆帝赏玩着他的表情,指尖轻叩御案,龙目含威道,“今日之事,仅止于这殿中四人。若教朕听闻半句风言,朕必严惩不贷。”
何年和林牧皆是深深拜下,“臣等/臣妇谨记,定会守口如瓶。”
二人声音在殿柱间回荡,竟显出几分诡异的整齐。
“去吧。”庆帝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明黄袖摆扫过案上密函,“后日卯时,犒军使团自东华门启程,你们可以先行归家拜别亲人。”
何年与林牧躬身退出,两道身影在朱漆殿门处一前一后没入天光。
宋檀阴鸷的笑脸立刻从阴影中浮现,“陛下,淑妃娘娘刚刚送来了参汤,陛下慢饮,奴才去送送将军夫人......”
庆帝听他提及郑淑妃,身体那种痒感莫名乱窜。
他素来对淑妃兴致寥寥,可此刻那些破碎记忆忽然涌来:她雪白颈项在锦被间辗转的模样,那放纵的、不合礼制的呻吟.....
这是他如履薄冰的帝王生涯中,难得的喘息。
“淑妃有心了......”庆帝站起身,“摆驾毓庆宫,朕去看看淑妃娘娘!”
待庆帝的仪仗远去,宋檀才缓缓直起身,唇角勾出讥笑。
庆帝的御膳需经八重验毒,衣衫要过五道熏蒸,便是寝殿的熏香,也要由尚药局日日查验。
若是他给庆帝用药,很容易检查出来并牵连自身。但嫔妃帐中的安神香,那些藏在金钩罗帐深处的旖旎气息,从不在御医查验之列。
等到龙体对这‘长相守’成瘾至深,他便无需借郑淑妃之手,也能让君王对他言听计从。
届时,他就是这大宁真正的掌权者。
至于秋娘......李信业毒发身亡后,若北境军民群情激愤,庆帝为平息众怒,定会将她推作替罪羔羊。
那时,朝堂欲杀之以谢天下,北境欲啖其肉以泄愤,这茫茫世间,除了他的臂弯,谁还能庇护她周全?
宋檀年少时也曾天真地以为,爱便是将世间珍宝捧到她面前。如今历经权谋倾轧才顿悟,真正的掌控,是要亲手折断她的羽翼,焚毁她的归途。待她一无所有、举世皆敌之时,除了蜷缩在他怀里,依附他而活着,哪还有选择的余地?
宋檀恭送圣驾后,眯眼望着女娘消失的背影,明知纠缠无益,却仍忍不住疾步追上。
他朱红色的官袍,在宫墙上投下一道如毒蛇般的暗影,很快已拦在女娘面前。
“秋娘莫要怕......”他脸上堆砌着虚假的笑意,“我特意挑了懂些拳脚功夫的侍女随行,定会将秋娘照顾的妥妥当当。”
话音未落,他指尖捏着的冰凉瓷瓶,已轻轻推入女娘手中。尾指似有若无地刮过她腕间血脉,带起一阵战栗。
“这瓶解药秋娘务必带在身上,若是李信业起了疑心,不肯与秋娘同饮。秋娘可以先服用此药,纵使与他交杯共饮,也不会伤及秋娘半分。”
何年神色未变,从容接过解药,广袖轻拂间已将其纳入袖中。
“宋勾当思虑周全,我记下了。”
宋檀却仍不放心,目光如附骨之疽般黏在她脸上。
“秋娘素来明事理,大宁与北粱乃是世仇,相信你纵然与李信业有情,也当知道国仇家恨面前,当以国事为重。”
他相信秋娘作为世家之女,是不会做出背弃家族和家国的事情,但还是阴测测提醒道,“沈氏满门清誉,可都系于秋娘一念之间。”
何年明白,他们这是发觉李信业广纳妾室,且她腹内孩子已失,拘禁她再难牵制李信业后,便换了更毒辣的手段,以沈家满门威胁她,逼迫她去毒杀李信业。
何年心底泛起一丝讥诮,这世道何其讽刺。男子们割地求和时,满口皆是‘天下苍生’‘黎民福祉’;偏生女子若是付了真心,就成了祸国殃民的罪过。所谓家国大义,不过是权势者手中随意翻转的利刃,为他人量身定制的枷锁。
她镇定接过瓷瓶,指声音清冷似雪,“宋勾当尽可放心,我沈家满门朱紫,岂敢辜负圣恩?”
136☆、第136章
◎.咬舌明志◎
何年离宫前夕,特意绕道去探望了妹妹三娘,现今尊贵的和妃娘娘。
三娘正在廊下绣着香囊,金线在天光里一跳,她抬头正看见长姐,逆光立在阶前。那身影与记忆中突然闯入她院中兴师问罪的模样重叠,惊得她指尖一颤,银针险些落地。
“阿姐......”三娘下意识轻唤,话音未落便咬住了唇,她还未习惯现在身份易位的处境。
何年广袖一拂,四周宫人如潮水般退去。
她缓步走近,指尖挑起那枚未完工的香囊,轻笑道,“你从小就爱摆弄这些针线......”
月白丝缎上并蒂莲栩栩如生,何年唇角泛起一丝苦涩。
“那年母亲生辰,我熬了几个通宵,绣了一个‘松鹤延年’的香囊送给她。第二日却看见,她腰间佩戴着你新送的‘萱草忘忧’。后来我剪碎了自己所有的绣品,从此不愿碰*这些针线了。”
三娘倏地抬眸,眼底闪过一丝惊痛,“可母亲香囊里装的养心香......正是阿姐亲手调制的啊!母亲为了表示不偏不倚,这才用了我绣的香囊,装姐姐配的香......”
何年指尖轻轻抚过香囊上细密的针脚,声音轻如叹息,“可满府上下看见的,是母亲腰间永远挂着你绣的香囊,并不曾窥见内里如何。母亲或许也爱我,但所有人都看见她更偏爱你时,这份‘公平’,便失了意义。”
何年唇角微扬,笑意未达眼底,反而衬得眸光更冷。
她意味深长道,“有时候真相不重要,旁人看到的,自个心里认定的,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