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1 / 1)

他腰间鱼袋银线折射寒光,与窗外雪色一般凛冽。

何年早料到父亲必要兴师问罪,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衣角,强笑道,“二哥哥今日竟得闲在府?”

沈初明玄色官服的袖口,露出一截青筋隐现的手腕,闻言冷笑道,“托妹妹的福,我这些日子连阖眼都是奢望。”

他抬手引路的动作带着压抑的力道,官服下摆扫过廊下积雪,发出簌簌声响。

穿过回廊时,一截被积雪压折的竹枝突然断裂,清脆的‘咔嚓’声惊得何年心头猛颤。

推开雕花书房门的刹那,但见父亲一袭紫袍玉带端坐如松,长兄指节分明的手握着定窑茶盏,蒸腾的雾气模糊了他肃穆的面容;二兄则立于她身前,玄色官服衬得他身形格外挺拔。

三双如出一辙的锐利目光,穿透氤氲茶烟,将她牢牢钉在门槛处,连斗篷上未化的雪粒子都仿佛凝成了冰碴。

“父兄都在啊...”她强自弯起唇角,声音却比窗外的雪还轻,“那...将军去哪了?”

沈父将手中的青玉镇纸往案上一搁,发出一声闷响。

“圣上急召。”他声音沉得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紫袍玉带下的身躯绷得笔直,“方才小黄门追到府里,连口热茶都没喝完,就急着进宫了。”

沈父的目光扫过女儿面庞,语气又沉了几分。

“秋娘,为父和你说过的话,你都当作耳旁风了?”

何年指尖掐进掌心,面上却仍作懵懂,“女儿不明白父亲的意思...”

她并非全然装傻,而是要探清父亲究竟知晓多少。

“那一百万两白银怎么回事?你要嫁妆单上多添这一笔,我只以为你是开销大,兼之不想你与宋檀纠葛,这才给你一百万两现银傍身。怎么北梁勒索陆万安也恰好是一百万两白银?这般巧合也就罢了,偏偏你叔父来信,说你要一支商队去北境做采珠的生意,无缘无故为何要去两国交界的险地做生意?”

何年在父亲凌厉的目光下,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父亲明鉴,那一百万两确是用于打点将军府上下。”

她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府中新添的仆役、年节的赏赐,还有女儿各项花销...”

“至于采珠的生意...”她突然抬眸,眼中闪过一丝灵动的光彩,“将军送呈天子的造像,父亲也看过了,想必父亲也清楚,北珠确实比南珠更饱满。北地寒河虽然地处两国交界,但将军在北境经营多年,若是我们从事开采,岂不是更有优势?”

沈初明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忽而发出一声低笑,“妹妹当真是...巧舌如簧。”

他玄色官服上的獬豸纹在烛火下若隐若现,“当初查陆万安命案时,为兄百思不得其解凶手如何作案,偏是妹妹一句无心之语,点醒我去查陆万安的私交往来。”

“后来妹妹委托我调阅官府失踪人口记录,我才从户部档案中发现,单单几年间,各地上报的失踪女童竟有三千余例。只因民间重男轻女,加之这些女子及笄后多被卖作奴婢或自行归家,竟无人深究其中蹊跷。”

沈初明的声音陡然转冷,“正是这条线索,让我顺藤摸瓜查到了北梁的‘鹁鸪计划’。他们竟在暗中掳掠我国女童,训练为细作。而我去封丘查证此事,途中屡遭刺杀。是将军派来的暗卫一路相护,我才顺利查清来龙去脉...”

他忽然抬眼,目光如刃,“今番,宋家麻烦不断,北梁三皇子入京,又涉嫌谋害大宁太后,这一连串的变故,若说将军与此事毫无干系,那我这些年在大理寺查过的案子,怕都是白纸黑字的笑话了。”

“更何况...”沈初明眸中都是质疑之色,“你找宴舟验骨的事情,他都与我说了...”

何年嘴硬道,“陆万安的事情,我不过信口说的。查找失踪女童,确实是为身边侍女找的,至于哥哥去封丘,是我担心哥哥安危,托李信业帮忙的。找宴舟验骨...那是为给侍女讨回公道...”

“那妹妹如何解释这些孤本?”沈初明修长的手指轻叩案几,将几册装帧考究的书籍推至何年面前。

明光下,《两京新记》的鎏金题签熠熠生辉,《开元礼》的靛蓝书衣泛着幽光......这些因为战乱损毁严重,本该湮没的孤本,此刻却完好无损地摆在案头。

但与孤本摆放在一起的,还有几张小报。

“起初查办谣言案时,我还没有发现问题。后来查案期间,调查民间刊物时,发现普通刊物所用的油墨,居然和散布谣言的小报使用的油墨并不相同......”

他指尖捻起一张小报,在鼻尖轻嗅,“民间小报多用劣质烟墨,而这些小报用得居然是梨花油墨。可见行此事之人,同我一样只知纸张分贵贱,并不清楚油墨也分贵贱。上好的梨花油墨细腻松润,擦在肌肤上是可以洗掉的。”

沈初明忽然展开一卷密密麻麻*的字频分析图,手指在文书上轻点,“我起了疑心,从散布谣言的小报上,将所有重合的高频字都摘取出来,又将平常民间小报不会用的低频字给搜集出来,这才发现,这张小报措辞之高明,用词之精锐,岂是市井之徒可驾驭的?”

沈初明将纸卷转向何年,窗外的雪光映在他冷峻的侧脸上,他指尖划过几处批注冷声道,“本来我只打算通过词汇,确定刻模用的字,进而精准到用的书。因私刻坊为了避免混乱,每本书用的模具都是固定的......”

他声音陡然提高,“妹妹猜怎么着?我竟发现几句有意思的话。小报说右卫将军曹茂眠花卧柳‘耽嗜滋味’,居然出自《贞观政要君道第一》篇‘耽嗜滋味,玩悦声色,所欲既多,所损亦大’。又及说刑部尚书张希颖‘儒行既亏’,恰好出自《政体第二》‘儒行既亏,淳风大坏’。”

“最有趣的是《贞观政要》未收录的奏疏,黄巢起义焚毁大量宫廷文书时已尽数丢失。这些引文多出自佚篇。我想起妹妹曾偶然从西园雅集寻得残卷,特意刻录三份,一份给我,一份给父亲,一份给阿兄,这套木刻模具后来妹妹带走了。”

“我循着线索,去查沈家名下的私刻坊...”他修长手指划过账册上一行墨迹,“发现西郊刻坊上月购入百刀麻纸,未见刊印新书,麻纸却用光了......”

沈初明眸色骤冷,指节在案几上叩出沉闷的声响,“为兄顾念骨肉之情,才在此私相询问,妹妹若执意搪塞......”

沈初明缓缓直起身,腰间金鱼袋上的獬豸兽首已撞在案边,发出铮然清响。玄色官服也泛起冷冽的光泽,“那便休怪为兄...以王法为重了。”

何年终于垂下眼睫,认命道,“谣言一事...确实出自我手。郭御史被构陷与长嫂有私,我见不得忠良寒心...”

她抬起眼时,眸中水光潋滟,“便让那些人也尝尝被谣言噬心的滋味。”

“仅此而已?”沈初明眉峰轻挑,声音里含着怀疑,“普荣达的事情,你没有参与?将军没有参与?”

“参与了。”何年忽地抬眸,答得干脆,“将军在北境多年,比谁都清楚,北梁狼子野心,眼下议亲不过掩人耳目而已。而他早知塑雪真相,宋相定然不会放过他。他若不先下手为强,等到议亲事成,宋相与北梁联手,天子又卸磨杀驴,他再无转圜余地...”

窗外碎雪扑打在窗棂上,何年见父亲面无惊诧之色,心下了然,沉声道,“宋家与北梁勾结,当年塑雪之战另有隐情,父亲早就发现了吧?”

何年眼底一片澄澈,笃定道,“幼时大兄被送往江陵教养,是循着沈家祖制。可待二兄出生时,母亲硬是破了百年家规,执意将二兄与我养在膝下,父亲也应允了母亲的要求,可见父亲不是墨守成规之人。”

盏中水面轻颤,映出女娘骤然转冷的神色,“如今侄儿作为沈家独苗,反倒被送去江陵。不但母亲不阻拦,兄嫂也毫无异议...父亲若不是心有隐忧,怎会做这等反常安排?”

何年忽地轻笑出声,“这些年来,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何大兄才冠翰林,却甘居右谏议大夫这等闲职,终日埋首故纸堆中修史;二兄明察秋毫,却在大理寺丞位上蹉跎五载不得升迁...如今想来,不过是父亲意图韬光养晦,不愿沾染朝堂是非的避世之举罢了!”

“父亲如此行径,是因为父亲早就知道,御座上那位天子,他得位不正,王家不愿意侍奉这位天子,父亲也不愿意...”

“可父亲啊...”她声音含着悲哀,“父亲身为礼部尚书,掌天下典仪,明知天子得位不正,朝堂不正之风盛行,却选择明哲保身...他日青史昭昭,后人会如何评说父亲这位执掌天下礼法的尚书大人?”

“放肆!”沈父紫袍怒卷,一掌拍在案上,震得茶盏滚落。

他额角青筋暴起,声音却压得极低,“你可知沈氏一族历经百世而不倒,靠的是什么?”

他枯瘦手指死死扣住案沿,“是忍辱负重,是三谏不从,则独善其身!你以为为父不想肃清朝纲?可沈家三百余口的身家性命,岂容你拿来做赌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