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你们这些娃儿,人来就好,搞那些虚头巴脑的干啥!”党叔嘴上说着,脸上的笑容却更深了。毛鸿宾显然对这里了如指掌,不用招呼,径直走向靠墙的碗柜,熟练地取出碗筷和几只粗瓷酒杯。吉小良则像个小蜜蜂,立刻钻进厨房帮忙端面去了。高军拉开一张厚重的实木方凳坐下,看到还有些局促、正偷偷活动着坐僵了的腿的张花朵,温和地招呼:“小花朵,别站着了,坐这儿。”
“哦,谢谢高指。”张花朵应着,目光却被厅堂中央那张大圆桌上摆满的吃食吸引几大碗热气腾腾、油花红亮的手擀面,一碟切得薄厚均匀的腊肉,还有几样清爽的时蔬小菜。香气霸道地钻进鼻腔,勾起辘辘饥肠。然而,此刻更强烈的生理需求是……长途奔波后的洗手间!
张风帆拉着党叔在主位坐下,环顾四周:“党婶呢?还在灶上忙活?”
“嗯呐,”党叔点头,“刚把一只老母鸡炖上,估摸着也快好了。知道你嘴馋这口,特意炖的。”
“哈哈,还是党婶懂我!”张风帆笑得开怀,随即像是才想起介绍,侧身指向正努力降低存在感、琢磨着怎么开口问洗手间的张花朵,“党叔,这是我家二闺女,张花朵。现在给我当助理,这次带她来,让她跟着学学,也看看咱们车叶县的风光。”
“哎哟!”党叔的目光立刻聚焦在张花朵身上,带着长辈看晚辈特有的慈祥和审视,上下打量,啧啧有声,“小花朵?都长这么大啦?出落得这么水灵!上回见你,才这么点儿高……三四岁吧?”他用手比划着,笑容满面,“我还抱过你呢!那会儿小脸儿圆乎乎的,可招人疼!”
来了!经典台词!
张花朵心里咯噔一下,脸上迅速堆起礼貌的微笑,心里却在飞快计算:三四岁……那正是她刚被张家收养不久,身份最为敏感脆弱的时期。她对这位“党爷爷”的记忆,早已被时光冲刷得一片空白。这份“抱过”的情谊,此刻只让她感到一丝微妙的尴尬和不自在。
张风帆敏锐地捕捉到女儿眼底一闪而过的窘迫,笑着解围:“小孩子家家的,哪记得那么多?再说您老也就那次去燕北开交流会,顺道来家坐了坐,一晃都多少年了!”他自然地拉过旁边一张凳子,示意张花朵坐到自己身边,“等我这电影拍利索了,一定接您和党婶去燕北好好住上一阵子,让花朵好好陪你们逛逛!”
“成!那敢情好!”党叔乐呵呵地应着,招呼大家,“坐坐坐,都动筷子!面坨了就不好吃了!”
张花朵依言坐下,吉小良正好端着一大盆面汤出来,经过她身边时,飞快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提醒:“一楼超市后面拐角,右手边门。”张花朵如蒙大赦,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趁着大家开始寒暄动筷,赶紧悄无声息地溜向超市方向。
看着女儿略显仓促的背影,张风帆笑了起来端起酒杯,敬了党叔一杯。宾主尽欢,众人又都朝向党叔敬了酒。
“这大半夜的……”党叔喜欢喝几口,不过这个时间了,其实还是有些不合时宜的。等张花朵解决完个人问题回来的时候,党叔立刻拿出了两听可乐,“来来来,小花朵,爷爷和你喝这个。”
张花朵的表情又僵硬住了,似乎已经很多年没有这般对待她了,像是一个小宝宝……“那个……”她又忽然不知道如何称呼他。
“党爷爷。”张风帆及时开口,招呼张花朵坐在了自己的身边,笑着说道:“小丫头,没来过这么远的地方。这是党爷爷,党向荣,是咱们车叶县文物局局长,前些年才退下来的。他可是真正的活历史,车叶县的文物家当,他都知道。1977年,那支去勘探的考古队……他是最年轻的队员,也是整个事件,从头到尾,唯一留在本地,亲历了全过程,并且是活下来的人。”
最后几个字,张风帆说得极轻,却极有分量。张花朵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心里也转过了无数念头。
这些年,张风帆看似不许任何提父亲张强的事情,但却在和车叶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现在这么说,他和党向荣的关系匪浅,肯定是已经超过了二十多年的情谊关系……所以,张风帆也一直追寻着当年的真相,对不对?
第163章 吃饭
对于党向荣的身份,张花朵的确很是惊讶。她乖巧安静地坐在张风帆身边,端起那碗香气扑鼻的手擀面,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在这个全是“老资格”的圈子里,她年纪最小,资历最浅,插不上话是常态。
不过,这顿深夜里带着浓浓乡情的家宴,味道出奇地好。面条筋道爽滑,浇头浓郁鲜香,连最普通的烧茄子都油亮入味,带着锅气,更别提那盘大蒜烧肥肠,肥糯弹牙,蒜香浓郁,咸鲜中带着一丝勾人的辛辣,吃得她胃口大开,暂时将那些沉重的思绪抛在脑后,忍不住悄悄放开了肚子。
席间,张风帆和党向荣的谈话渐渐转向了正题。
“叔,剧组大部队预计两周后到齐,”张风帆夹了一筷子腊肉,“前期主要是空镜和几个大场景,取景范围主要在县城外围和当年……嗯,靠近河道的那片区域。”
“放心,都打好招呼了!”党向荣大手一挥,带着老领导的笃定,“县里那几个部门,文旅局的小伙子们,我都熟!跟他们说了,这是给咱们车叶县长脸、打名气的好机会,必须全力配合!要人给人,要地方给地方!”他脸上洋溢着自豪,“你是不知道,听说大导演张风帆要来咱这儿拍电影,县里都传遍了!多少年没这么热闹过了!上一次……嘿,上一次还是……”他卡顿了一下,似乎在搜寻久远的记忆,随即又爽朗地笑起来,“反正就是很多年前了!”
他这略显生硬的“上一次体”转折,带着点刻意模仿网络热梗的生涩感,反而透出一种老小孩的可爱。毛鸿宾第一个没忍住,“噗嗤”乐出了声,拍着桌子笑道:“哎哟我的叔啊!您这‘上一次’用得可太潮了!跟谁学的这是?与时俱进啊!”
“嗨!还不是那个‘书’啊,‘音’啊的……”党向荣笑着掏出手机,有些笨拙地点开一个短视频APP,展示着文旅局的官方账号,“年轻人就爱鼓捣这个!我也跟着瞅瞅呗。回头让他们给你们剧组也拍拍,宣传宣传,涨涨粉丝!”
“行,这事儿包我身上!”张风帆满口应承,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正埋头跟肥肠“奋战”的张花朵。
张花朵心里咯噔一下,得,这活儿十有八九又落她头上了!虽然她确实在负责这块,但刚经历长途跋涉,只想吃完倒头就睡,此刻听到新任务,嘴里美味的肥肠瞬间感觉没那么香了。
“说起来啊,”党向荣放下手机,眼神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五十年前那个冬天,“当年考古队来的时候,那才叫轰动!我们这些山沟沟里的土包子,连支钢笔都没见过!啧啧,我记得那个钱跃进同志,就有一支亮闪闪的钢笔,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我们一群人围着看,稀罕得不行!那时候的心思,全在这些稀罕物件上,谁还顾得上关心土里能刨出啥宝贝啊!”他笑着摇头,带着对年少无知的感慨。
这一次,张花朵悄悄支棱起了耳朵。钱跃进……这个名字,是小说里那个充满理想主义色彩、最终葬身黄土的年轻学者原型,也是……钱素衣的父亲。
一直沉默的美术指导高军忽然放下筷子,他显然更关心另一个层面的“真实”。他斟酌着开口,声音低沉而专注:“党叔,当年……你们在大墓里看到的那些东西,我是说,那些器物……它们被发掘出来时,是……完整的吗?”他怕描述太专业对方听不懂,又补充道,“就像之前您手绘给我们的那些青铜器图样,线条流畅,造型完整。但实际情况……是不是都有不同程度的破损、碎裂?”
“没有!”党向荣回答得斩钉截铁,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清晰,仿佛那扇沉重的石门就在眼前轰然洞开,“一点破损都没有!我记得清清楚楚!这事在当时的考古日记里也写明了!张文强队长和钱跃进走在最前面,推开那扇石门的时候……”他微微眯起眼,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身临其境的震撼,“火把的光照进去……那些青铜器,一排排,一列列,就那样立着、摆着……不是现在博物馆里那种绿油油、锈迹斑斑的样子!是黄澄澄的!金灿灿的!就跟……就跟新打出来的一样!那光泽……晃眼!”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还能闻到那石门开启时涌出的、混合着泥土和金属的奇异气息:“那会儿的工艺,真是神了!保存得那么好!可惜啊……石门一开,空气进去了……就那么一会儿功夫,眼睁睁看着那黄澄澄的光泽,像被什么东西吸走了一样,一点点暗下去,褪色……最后就变成咱们后来看到的那种灰扑扑、带点绿的旧铜色了……唉,可惜了,太可惜了!”老人的语气里充满了难以释怀的惋惜,那是一种对璀璨文明瞬间湮灭的痛心。
“其实……换个角度想,”毛鸿宾叹了口气,语气带着现实的沉重,“没挖出来,或许……也是种保护?以当年的技术条件和保存手段,就算完整挖出来了,恐怕也……留不住那份光彩。弄不好,反而毁了。”
张风帆沉默地点点头,眉宇间笼罩着阴影:“我查过资料,同时期发掘的几座大墓,情况都差不多。最惨的是那个……出土了一具保存极其完好的湿尸,刚开棺时,皮肤还有弹性,身上的丝绸衣裳颜色鲜亮得刺眼……结果呢?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几秒钟,全黑了,朽了……风一吹,就散了……”他的声音低沉,竟然还有些悲凉,“有时候,没有金刚钻,真别揽那瓷器活。好奇心……是会害死文物的。”
“是这个理儿!”毛鸿宾深表赞同。但高军显然还执着于艺术还原的“真实”,他皱着眉,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您想想,那些东西要是真那么完整,那么值钱……这些年,那些流到国外拍卖行上的‘天价国宝’,有几个是能说明白正经来路的?想想就……”
“唉……”这个话题太过沉重,众人一时都陷入了沉默,只剩下碗筷轻微的碰撞声。
就在这时,张风帆的目光落在了身边还在努力“清盘”的张花朵身上。小丫头吃得鼻尖都冒出了细汗,脸颊红扑扑的,显然对这顿深夜食堂非常满意。他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随即拿起筷子,轻轻敲了敲张花朵面前的碗沿,发出清脆的“叮”声。
“哎,小花朵,”张风帆的声音带着点促狭,“差不多得了啊,别撑坏了。留点肚子,一会儿……”他抬腕看了看表,“嗯,再过差不多一个小时,天就该蒙蒙亮了。党叔这儿附近有家老字号,油茶麻花做得那叫一绝!麻花酥脆掉渣,油茶咸香滚烫,撒上黄豆芝麻花生碎……啧,那滋味儿,保管你喜欢!一会儿带你去尝尝!”
“啊???还吃?!”张花朵刚夹起最后一块肥肠,闻言手一抖,肥肠差点掉回碗里。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一双大眼睛瞪得溜圆,写满了“老爸你认真的吗?”的控诉。她此刻胃里沉甸甸,哪还有半点装下油茶麻花的空间?
第164章 猜测
天色在油茶麻花的咸香热气中,一点点褪去墨蓝,染上了鱼肚白。
张花朵被自家老爸半拖半拽地出门时,肚子已经圆鼓鼓得像只小河豚,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然而,当那碗传说中车叶县顶配的油茶麻花端到面前时金黄油亮的麻花段酥脆得掉渣,浸泡在浓稠滚烫、撒满了喷香黄豆、芝麻、花生碎的油茶里她还是没忍住,在张风帆含笑的目光下,呼噜噜又干掉了一大碗。
“嗝……”张花朵靠在吱呀作响的竹椅上,毫无形象地摸着滚圆的肚子,眼神哀怨地看向对面笑容满面的老父亲,“爸……这次……是真的……不行了……”她感觉食物都快顶到嗓子眼了。
“哟?真吃不动了?”张风帆笑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像看着一只偷吃成功、心满意足又有点撑的小猫。
其他人都回去补觉了,只有他,执意要带第一次踏足此地的女儿,尝尝这片土地最地道的滋味。
他有多久没看到女儿这样在他面前毫无顾忌地大快朵颐、吃到撑得哼哼唧唧的样子了?上一次……似乎还是她扎着羊角辫,扯着他衣角耍赖要去吃冰糖葫芦的时候。后来……后来家里多了人,她渐渐长大,也渐渐变得沉默、懂事,那份属于小女儿的娇憨依赖,仿佛被时光悄悄藏了起来。上一次她这样……上一次……张风帆脑子里也冒出了党叔那句“上一次”,忍不住又低笑出声。
张花朵敏锐地从那笑声里捕捉到一丝“不怀好意”,心头警铃大作,声音都带了颤:“老爸……您……您该不会还有后手吧?早说啊!我……我刚才那最后一口麻花,也是可以打包带走的!”她试图挣扎。
“那不成,”张风帆故意板起脸,眼底的笑意却藏不住,“浪费粮食可耻!咱们老张家的传统美德呢?”他顿了顿,故意慢悠悠地,像揭开一个诱人的宝藏,“不过呢……这车叶县还有一样宝贝,叫‘葫芦头泡馍’……”
“嗯?”张花朵耳朵瞬间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