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宫内,董佳佳听闻消息的那一刻,心中悬着的大石总算轰然落地。她强压下眼底的释然,不愿显得太过突兀,又按捺不住心底翻涌的好奇,便也随着大流,派人去探探景仁宫究竟出了何事。

然而不等众人探出半分究竟,康熙已闻讯赶至景仁宫亲自坐镇,当即命梁九功将消息彻底封锁。时间在寂静中一分一秒流逝,后宫众人始终被蒙在鼓里,没人知道景仁宫究竟发生了何等变故,更无从得知皇贵妃此刻的境况如何。

翌日便是七月初一,景仁宫内静得只剩下浅促的呼吸声。床榻上的皇贵妃面色苍白如纸,眉头紧紧蹙着,额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将鬓边碎发微微濡湿。一旁的康熙亲自守在榻边,紧紧攥着她那双曾温润如玉的手,此刻却凉得像浸在冰水里。

看着她昏睡中仍蹙着眉峰、似被噩梦缠缚的模样,康熙喉间忍不住溢出一声低叹。勒嬷嬷等人早已将皇贵妃昏迷前吐血的缘由一五一十禀明,那些字句此刻仍在他心头沉甸甸地压着。

换药之事,他自知做得不妥。可他让人换上的,分明只是寻常养身滋补的汤药,绝非什么伤体之物。他原以为,自己与表妹的情分纵不如与赫舍里氏那般刻骨铭心,彼此间的信任总该更胜一筹才是。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本该少些猜忌才对。

可偏偏,表妹得知真相后,连一句解释的机会都未曾给他,便急火攻心,一口心头血呕出,当场昏迷不醒。直到此刻守在榻边,看着她毫无生气的模样,康熙才猛然惊觉,这份因血缘而生的亲近,终究像蒙着一层薄冰。看似比旁人更信任依赖,实则藏着不易察觉的提防与警惕,稍稍触碰便可能碎裂,让他陷入这进亦难、退亦难的境地。

床榻上,皇贵妃的眼睑忽然轻轻颤动起来,原本浅促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眉头蹙得愈发紧了,仿佛在梦魇中挣扎不休。片刻后,随着那口紧憋的气息缓缓放平,她猛地睁开了双眼,人虽悠悠转醒,眼神却一片呆滞,显然还未从混沌中缓过神来。

一旁的康熙见状心头一紧,忙扬声让梁九功速去侧殿请候诊的太医。待太医诊脉开方,细细叮嘱了注意事项,康熙才颔首示意他退下,目光立刻又落回榻上尚未完全清醒的人身上。

“表妹,你醒了?身子可觉得好些?要不要先喝口温水?”康熙放柔了语调,轻声问道。

皇贵妃却只是静静地躺着,并未回应。殿内霎时陷入一片凝滞的沉寂,连呼吸都仿佛在此刻变得沉重。康熙看着她眼底那片近乎死寂的黯淡,眉头微蹙,心中暗叹一声,正要开口唤勒嬷嬷进来伺候,也好缓一缓这僵局,榻上的人却忽然开了口。

她的声音虚弱得像风中残烛,轻得几乎要被两人的呼吸声吞没,却字字清晰地落在康熙耳中:“皇上,你我之间,何至于此。”

康熙闻言,眼底霎时漫上一层晦暗,心中更是五味杂陈。是啊,何至于此。纵使不及他与赫舍里氏那般鹣鲽情深,也该是血脉相连的信任与扶持,断不该落得如今这般忌惮与怨恨交织的境地。

他何尝不清楚,眼前这一切皆是他一手造成。既想借母族之力稳固朝局,又怕外戚势大难以掌控,因而迟迟未让表妹正位中宫;更因担忧她诞下皇子后,母族势必会威胁到胤礽的储位,竟狠下心给她用了药,生生坏了她的身子,连表妹好不容易盼来的格格都没能保住。

如今表妹落得如此凄惨的模样,全是他的过错。

思绪翻涌间,康熙喉间发紧,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舌尖,却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化作一句干涩的安抚:“表妹,你身子弱,本就不宜再受孕。那药……不过是寻常养身滋补的,你别多想……我们还有胤禛呢,他是你一手养大的,谁也抢不走他。”

皇贵妃再未接话,只定定地望着床顶的描金帐幔,一行清泪却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无声地浸湿了枕巾。康熙见状,忙取出随身的绣帕想去拭她脸上的泪,她却微微侧过头,避开了他的触碰,那细微的抗拒像根细针,轻轻刺在他心上。

康熙无奈地叹了口气,终究收回了手,扬声将勒嬷嬷唤了进来,细细叮嘱了照料的事宜,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景仁宫,回了乾清宫。殿内只余下皇贵妃无声的泪,和帐外刚送来的汤药,汤药那若有似无的药香,缠绵成一片化不开的沉郁。

听着康熙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皇贵妃的眼泪终于决堤,先前强压的悲恸化作无声的呜咽,哭得浑身微微发颤。勒嬷嬷上前轻声宽慰了几句,待她哭到力竭,情绪稍稍平复些,便想扶她起身喝药。可皇贵妃却轻轻摇了头,眼神空洞地望着帐外,声音哭得又哑又轻:“去……把恩和的衣物拿来吧。”

勒嬷嬷心头一紧,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哪里忍心让她再睹物伤情,忙劝道:“主子刚醒,身子还虚着,那些物件儿……改日再看吧?”皇贵妃见她踌躇,嘴角强牵起一抹比哭起来还瘆人的笑意,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嬷嬷,去吧,别让我等太久。”

勒嬷嬷望着她眼底那片死寂中的执拗,终究无奈地叹了口气,躬身领命,转身轻步去了侧间取那早已收妥的格格遗物。帐内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皇贵妃压抑的抽噎,和窗外漏进来的几缕惨淡天光。

这一夜,皇贵妃几乎未曾合眼。她就那么枯坐着,指尖一遍遍轻抚着恩和那件小小的衣物,目光空洞地落在帐幔深处,连窗外的烈日何时隐去都未曾察觉。

翌日丑时刚过,宫墙外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动静,隐约夹杂着脚步与低语。皇贵妃被这声响惊得回过神,嗓音因彻夜未眠而愈发沙哑:“外面……发生何事了?”

勒嬷嬷在一旁守了半宿,闻言犹豫片刻,才低声回道:“回主子,是大福晋方才早产发动了,惠妃娘娘已经派人去太医院请太医了……”

“哦。”皇贵妃应了一声,嘴角忽然牵起一抹极淡的笑,那笑意里却裹着说不清的苍凉与讽刺,“这么说,皇上……又要添一位皇孙了。”殿内的烛火似乎更暗淡了些,好似这句漫不经心的低语吞了那些光亮。

第110章 皇贵妃召见

这一夜,皇贵妃就这样枯坐到天明,脑海里翻涌的往事如走马灯般停不下来。自打知晓皇上换药的真相,那些被刻意尘封的过往便一一浮现,桩桩件件都绕不开出身二字。

她这一生,似乎都被这两个字牢牢捆着。因着这出身,她幼时得以入宫侍奉姑母,才有机会遇见年少的皇上;可也因这出身,她终究争不过赫舍里氏与钮祜禄氏,眼睁睁看着她们相继入主中宫;更因这出身背后牵扯的家族势力,让皇上始终对她存着忌惮,不愿让她入主中宫,更这么多年暗中给她下避子药,想来恩和的夭折,也与这药脱不了干系。

其实从得知换药的那一刻起,她便清楚,皇上绝不会是近些年才开始动手脚的。怕是从钮祜禄氏薨逝后,这药就从未断过。如此说来,恩和的早夭哪是什么意外,分明是这药日积月累的恶果。从始至终,皇上就没打算让她怀上皇嗣。

窗外的天光渐亮,映着她空洞的眼,连最后一丝温度都仿佛被这彻骨的寒意冻透了。

只是这份深藏的委屈与怨怼里,藏着一个她或许永远不会知道的真相,康熙的本意,原并非如此。可如今木已成舟,所有的阴差阳错都成了无法挽回的定局,那些盘根错节的误会早已在彼此心中结了痂,再难剖白解释。

于是皇贵妃只能沉溺在自己织就的悲戚思绪里,将往日里康熙对她的那些温存恩宠,一一捡拾起来反复审视,最后都化作了带着恶意的揣测,原来每一份看似真切的好,背后都藏着这样深的算计与防备。

清晨,各宫刚从梦晓中苏醒,两则消息便接踵而至,大福晋昨夜再诞一位格格,骤然昏迷的皇贵妃已于昨日醒转。

一时间,那些看惠妃笑话的人,欲探究景仁宫究竟藏着何种变故的人纷纷行动起来。宫道上人影渐多,各宫底下的私语渐起,沉寂了多日的后宫,顿时热闹了不少。

众人尚未探得半分消息,景仁宫的宫门忽然开了,一群内侍宫人快步走出,分头赶往各宫宣读旨意,皇贵妃将于后日召见后宫众人。这道旨意来得猝不及防,瞬间让原本平静的后宫掀起波澜,人人心中震惊,都猜不透皇贵妃此举究竟藏着什么深意。

接了旨意的众人各怀心思,暗自盘算起来。皇贵妃终究不是中宫皇后,此次骤然召集后宫众人,乍看之下确有逾矩之嫌;可转念一想,她本就是后宫位分最高之人,形同副后,召见位分低于自己的嫔妃原也合乎情理。只是这次召见的是后宫所有嫔妃,人数众多、场面颇大,于宫规礼制上便显得有些模糊难辨,最终还得看皇上是否会有旨意表态。

因此,多数人都按兵不动,一心观望乾清宫的动静,只等那边有了明确风向,再定夺要不要赴这场召见。

永和宫内,董佳佳望着窗外,纷飞的思绪渐渐落定。她不管旁人如何,自己是定然要去的。一来是为了解开连日来盘桓心头的疑窦,二来,她也真想亲眼看看,这位康熙最后一位亲自册封的皇后,时日不多,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乾清宫内,康熙听闻消息时,目光正落在案头那份拟好的册立中宫圣旨上,一时出神。这本是他给表妹的补偿,既能为日后打压其母族日益骄纵的气焰做下铺垫,又能圆了表妹多年的心愿,原是两全之策。更何况,表妹早前因难产伤了根本,寿数本就有碍,前几日又气急攻心,郁结难舒,太医早已私下禀明,她所剩时日已然无多。

可如今,她竟借着病体,这般毫不遮掩地召集后宫众人,分明是对中宫之位仍虎视眈眈、志在必得,更带着几分逼迫他这个皇帝低头的意味。这份急切与强势,让康熙心中原本存有的愧疚淡了些许。他终是按捺住即刻下旨册后的念头,决定先不出手制止,且看表妹这场召见,究竟所为何事。

若表妹当真要将换药之事告知他人,那只能说明她终究不懂他的良苦用心,既然做不到与他休戚与共,那便担不起这中宫之位。念及此处,康熙抬眼望向景仁宫的方向,面上刚显露的那几分怜悯和犹豫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坚毅果决的神色,眼底深处更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冷意。

众人见康熙始终不为所动,心里便都亮堂了,此次赴会是非去不可的。谁若是推脱不去,便是明摆着要与皇贵妃作对。后宫之中,除了贵妃自己有这般底气,旁人哪里敢这般明目张胆地违逆她的旨意。

七月初四这日,景仁宫内早已齐聚众人。咸福宫的博尔济吉特氏与贵妃也如约而至,贵妃虽说是最后一个到的,却终究未曾给皇贵妃难堪。

众人依着位份次序入座,位份较低的嫔妃则在殿外肃立等候。殿内只闻此起彼伏的啜茶声,一时无人言语,这般静静品茗片刻后,忽闻太监高声唱喏:“皇贵妃娘娘到!”

众人连忙起身行礼,齐声恭道:“给皇贵妃娘娘请安,娘娘金安。”

皇贵妃在嬷嬷的搀扶下,缓步自内室走出。耳畔响起请安声,她目光淡淡扫过殿中众人,见人已到齐,心底不由掠过一丝嗤笑。这些年她对后位的执着从未停歇,可到头来,这皇贵妃之位、这后宫嫔妃第一人的权势,早已与皇后相差无几。不过是皇后的名分更显正式,能与皇上被称作夫妻罢了。可到了如今,她还稀罕做皇上的皇后吗?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了。

皇贵妃缓缓落座,声音带着几分倦怠:“都起身吧。”

董佳佳等人依言起身,抬眸望去时,都被皇贵妃此刻的模样与衣着惊得心头一跳。

皇贵妃今日装扮异常素净:发间未施半点珠翠,只松松挽了个发髻;身上也未着往日那般华丽尊贵的服饰,仅穿一身颜色沉郁的常服;面无脂粉,素净得近乎寡淡,眼底泛着淡淡的青黑,眼神更是黯淡无光,整个人瞧着精神萎靡,如凋零的花朵,毫无生机。

反观殿中众人,个个衣着鲜亮,头上钿子珠翠错落生辉,面上胭脂水粉匀净精致,气色比起皇贵妃来要好上不知多少。便是素来偏爱素净典雅的董佳佳,此刻对比着皇贵妃的装扮,也暗自觉得自己与惠妃二人的衣饰仍显华丽了些。

正当众人心中暗自纳罕,猜测皇贵妃今日这般打扮究竟用意为何时,她那毫无血色的唇瓣轻启,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今日召你们来,是有些事要告知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