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人对此事似乎都波澜不惊,唯有董佳佳心底掠过一丝难以言说的不忍。其实返程途中,她早已隐约料到这般结局,康熙素来注重声名,断然不会放任地方官员进献的女子随意入宫,若开了这先例,难免污了圣明。
可当亲眼见到那些女子,年纪不过与茉雅琪她们相仿,却因康熙几句轻描淡写的吩咐,便被草草定下青灯古佛的一生,她心里终究还是沉甸甸的。
是以回宫的路上,董佳佳的心情始终轻快不起来,即便想到即刻便能回到京城中心那方百平米的寝殿,见到格兰珠她们熟悉的笑脸,也难掩眉宇间的几分怅然。
仪仗很快入宫,贵妃早已领着后宫众人在宫门前候驾。念及皇太后舟车劳顿,康熙特意免了不少繁文缛节,众人在寿康宫略坐片刻问安后,便各自散去回了寝宫。
董佳佳带着格格们回到永和宫,先吩咐白霜将南巡的行囊一一卸整,又与格兰珠她们简单说了几句近况,见董佳佳面带倦色,格兰珠几人也知趣地未做过多打扰,让她歇息去了。
歇缓了三两日,董佳佳与茉雅琪她们才渐渐恢复了精神。待将南巡带回的各式礼物分赠给格兰珠几人、胤佑,以及后宫中未曾随行的几位格格后,永和宫众人才又围坐一处,就着沿途的风光景致、风土人情又热热闹闹聊了许久。
日子便这样在平淡中悄然滑过,南巡归来的喧嚣渐渐沉淀,董佳佳也都慢慢回归了往日的晨昏作息,一切重回深宫日常的轨道中。
转眼便至五月初,长春宫忽传喜讯,位份低微的张氏被诊出已有一月余身孕。此事并未在后宫掀起太大波澜,却让长春宫成了众人暗中关注的焦点。一来,谁也说不清这胎将来会交由哪位主位抚养;二来,张氏与同住一宫的安嫔素来交恶,这腹中胎儿能否平安降生都未可知,后宫众人便都等着看长春宫的后续热闹。
张氏有孕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董佳佳耳中。南巡途中,张氏曾数次向自己示好,恳请迁居永和宫,却被她婉拒了。董佳佳深知,张氏迁居对自己百害无一利,反倒会平白与安嫔结怨,搅乱永和宫的安宁。不过念及张氏是故人之妹,她还是吩咐白霜传信给内务府的心腹,悄悄照拂张氏一二,免得安嫔克扣张氏应得的份例。
董佳佳却不知,自己这一举动间接缓解了张氏眼下的困局。
长春宫内,自张氏有孕后,身为一宫主位的敬嫔率先遵着康熙的心意,对张氏厚加赏赐,安嫔见状也随之效仿。谁知不过数日,康熙竟又传下口谕,命敬嫔亲自照看张氏这胎。其中深意不言而喻,若张氏能平安诞下皇嗣,多半要交由敬嫔抚养。
这道旨意一出,可把素来觉得皇上不会将皇嗣托付给未曾生育的自己、日后恐无依靠的安嫔与僖嫔喜得心头滚烫,二人各自暗中盘算起来,都想着要趁早谋划,为将来能抱养低位嫔妃所生的皇嗣铺路。
后殿内,安嫔手捧茶盏,目光凝望着前殿的方向,静静沉思了许久。张氏刚有孕时,她心中确实动过歹念,想除掉这胎。可如今不同了,皇上头一回松口让她们抚养皇嗣,虽说她也清楚,多半是宫中皇嗣渐多、暂无更合适的主位,才轮得到她们这些未曾生育的嫔妃抚养,但终究是给了她们一个盼头。
若是此刻对张氏下手,被察觉,定会惹得皇上厌弃,认定自己心性不安分,亲手断送了日后抱养皇嗣的可能。更何况底下人来报,连远在永和宫的端妃都在暗中照拂张氏。这般情形下,安嫔在心中几番掂量,终究还是暂且按捺住了那股恶念。
当然,安嫔心中的顾虑虽让她收敛了锋芒,却并未彻底熄灭那股恶念。她只是暂时按兵不动,暗中盘算着更周全的法子,既要除掉张氏腹中这胎,又要让自己全身而退,毫无牵连。
毕竟皇上这道旨意实在刺眼,明明她才是长春宫的嫔位之首,与敬嫔同住一宫,皇上却直接越过她,将张氏这胎交由敬嫔照看。虽说她与张氏素来不和,也知晓敬嫔居前殿、是名义上的一宫之主,可论位份排序,她才是众嫔之首,平日里敬嫔在她面前也从不敢摆架子。
如今皇上这道旨意,分明是在昭告长春宫以敬嫔为尊,不仅损害了她在宫中的地位和威信,更彻底掐灭了她觊觎一宫之主的念想。这份屈辱与不甘,她绝不会甘心罢休。
可如今敬嫔将张氏护得密不透风,安嫔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下手。她暗自冷笑,只觉敬嫔未免太过尽心,换作是她,只需确保皇嗣平安降生便够了,何必如此护着张氏。她们既无皇贵妃那般显赫家世,又未曾生育过皇嗣,哪能像皇贵妃那样得皇上长久信重、接连抚养皇嗣。
在安嫔看来,抚养皇嗣,终究是生母不在才最省心。远的不说,皇贵妃与德妃不就因四阿哥闹得形同陌路。皇贵妃膝下无亲生皇嗣,便对四阿哥格外看重,反倒让四阿哥夹在中间进退两难,与生母德妃日渐疏离,这在后宫早已不是秘密。
如此想来,敬嫔此刻对张氏这般维护,将来张氏若真诞下皇嗣,又怎会甘心让孩子被敬嫔抚养。更何况二人同住一宫,日后为了孩子必定少不了风波。
况且张氏这胎,若是生个格格倒也罢了,再如何也掀不起风浪,断无可能爬到她们头上;可若是个阿哥,将来母凭子贵,难保不会与她们平起平坐。
到那时,敬嫔这般费尽心力抚养皇嗣,到头来岂不成了替张氏铺路的垫脚石。敬嫔就不会动脑子想想,自己终究不过是个嫔位,这般尽心竭力,就不怕最后辛辛苦苦一场,反倒替张氏做了嫁衣吗。
想到这儿,安嫔看向前殿的眼神里,不由多了几分怒其不争的烦躁。敬嫔实在是心慈手软,换作是她,定会选择“去母留子”,一了百了。念及此,安嫔眼底掠过一丝不屑,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安嫔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嘴角转而悄然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笑意,像是想到了一举两得的法子。随即侧首对竹月随意说道:“说也奇怪,张氏怀了身孕,反倒精力越发旺盛,吵得我头疼,还是让她安分些才好。竹月,你去悄悄查一查太医院给张氏开的安胎药方子。她既得了这份福气,总该平平安安给皇上诞下康健皇嗣才是,可不能出半分差错。”
竹月瞬间领会了主子话中深意,低眉顺眼地应了声“是”,躬身退了下去。
第106章 各有心思
过了几日,竹月不仅打探到太医院给张氏开的安胎药方,更意外探得一桩惊天秘事,忙不迭地赶回长春宫向安嫔禀报。
长春宫后殿内,安嫔闻言如遭雷击,瞳孔骤然一缩,猛地攥紧了手中帕子,急切地向身旁俯身回话的竹月确认:“你再说一遍?那个当值的医士当真瞧见,皇贵妃身边的灵玉亲手把药瓶递了王院判,而王院判竟当着她的面,把盒里的药丸给换了?”
“是的主子,奴才再三盘问过了,这事儿是那医士亲眼所见。灵玉从前常奉皇贵妃的旨意去太医院宣召太医,他认得灵玉的模样,断然不会认错人。”竹月重重点头,语气里满是笃定。
“那他当时可有被人察觉?”安嫔身子微微前倾,追问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应当没有。”竹月连忙回话,“他是恰巧路过偏院时无意中撞见的,当时四周没人,谁也没发现他。况且那医士没通过吏目考核,再过几日就要离京返乡了,往后未必再有机会留在宫里。”
她顿了顿,又压低声音补充道,“奴才顺着这条线查了查,确实发现皇贵妃近来似乎在暗中服用一种不明药丸,具体是什么暂时还没查清。”
“呵,皇贵妃暗中服药有什么稀奇的?左右不过是想再怀上皇嗣罢了。”安嫔冷笑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绣纹,语气里带着几分讥诮,“她的八格格夭折都多少年了,想来是当年生八格格时伤了根本,身子亏空得厉害,才再难有孕。如今急着怀胎,总得用些旁门左道的险药。这种事,我当年何尝没试过?”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窗外枯槁的枝桠上,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至少她还诞育过一位格格,如今恩宠未衰,也没到不能生育的年纪。不像我……”话到此处,她自嘲地勾了勾唇角,眼底翻涌着难以掩饰的落寞与不甘。
忽然,安嫔像是突然想起皇贵妃被换药后会落得凄惨下场,脸上的自嘲转瞬化作一抹阴恻的幸灾乐祸,她轻嗤一声:“没想到竟真有人敢对皇贵妃下手。皇贵妃素日那般精明厉害,在宫里可树敌不少,只是谁有这般能耐,能在她身边安插眼线,连太医院的王院判都能动用?是惠妃?贵妃?还是僖嫔?又或是其他人?”
她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眉头紧蹙着细细盘算,忽然眸光一闪,像是抓住了什么关键,口中喃喃:“能悄无声息收买院判的,除了……”话音未落,她猛地抬眼,神色骤然僵住,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惊恐,声音都带了几分发颤的不可置信:“难、难道是皇上?”
“主子!这话万万说不得!”竹月冷不丁听见这话,吓得脸色一白,僵直了身子,慌忙抬首,压低声音,开口急劝,“宫里耳目众多,这话若是传出去,咱们可是要掉脑袋的!”
安嫔被她一声喝醒,瞬间敛去脸上的惊色,指尖却悄悄攥紧了帕子。心里头那点猜测反倒愈发清晰,能在皇贵妃身边安插得下人手,又能让王院判这般人物乖乖听话换药的,放眼整个后宫,除了皇上,还能有谁?其他妃嫔纵有心思,也未必有这等翻云覆雨的权势。她越想越发笃定,皇上便是幕后黑手,眼底不由得掠过一丝寒意,面上却只淡淡道:“知道了,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
话音刚落,安嫔便埋下头细细思忖起来,且不说皇贵妃向来心思深沉、眼目清明,不可能不会察觉到身边有他人眼线。况且她身边的贴身宫女,个个都是佟佳一族的亲信,根正苗红,绝非轻易能被收买的。
要往佟佳一族的人里安插眼线,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必得在佟佳一族内部有经年累月的暗中经营,才有几分可能。
而能有这般手腕与根基的,除了与佟佳一族素有姻亲牵扯的钮祜禄、赫舍里,和大阿哥背后纳兰明珠大人所属的叶赫那拉一族外,她实在想不出还有哪个势力能悄无声息地往皇贵妃贴身宫女里安插人手。
当然,那些在前朝后宫皆有盘根错节势力的包衣大族也并非没有可能,安嫔并未完全排除其他高位嫔妃背后势力的嫌疑。可这事儿就像往皇上身边安插眼线一般,若不耗费巨大的心力、人力,再加上长年累月的经营,绝无可能成功。
而且这些高位嫔妃,要么是在皇贵妃入宫前便已侍奉皇上多年,当年根本无从预料皇贵妃会入宫侍奉,自然不可能提前多年,自皇贵妃出生时便在她身边安插人手;要么是在皇贵妃之后才进宫的,更没机会接触到她身边的核心亲信。平心而论,这些人若真有这般深的心计与扎实的根基,也不会让佟佳氏在皇贵妃这个位分上坐得如此稳固。这么一算,大部分人的嫌疑便都能排除了。
加之,收买御医这一节,她们的嫌疑便又淡了几分。太医院的御医向来只对皇上忠心耿耿,断无背叛的可能。这些人要么出身杏林世家,世代承袭医职;即便偶有出身寻常的奇才,也需经皇上亲自筛查、御笔朱批方能得任御医,嫔妃们根本没机会私下收服。
至于威胁,那就更不必提了。无人敢轻易得罪御医。这些人看似只是侍奉皇上的医者,实则人脉盘根错节,遍布天下,真要暗中报复他人,简直易如反掌。所以世家大族纵有权势,也绝不敢冒险去收服或要挟御医;更何况御医们俸禄优厚,待遇甚至超过朝中不少官员,个个都懂得明哲保身之道,不会蠢到卷入后宫争斗的是非漩涡里去。
这点安嫔心里是再清楚不过。她本是降清汉臣世家出身,当年入宫前做足了功课,对宫廷里这些盘根错节的规矩与忌讳,早已摸得通透。
不过御医虽难收为己用,但要他们悄悄传递些消息却不算难事。毕竟只要不逼他们犯下诛九族的大罪,顺水推舟传个话,他们多半不会深究。先前她让竹月去打探的那个医士便是如此,尤其这类经地方推荐来太医院进修的太医,本就根基浅薄,又没通过御医考核,眼看就要离京返乡,正是最容易被说动的。
如此梳理下来,唯有同样母族是佟佳一族的皇上,才具备这般周密的能力。既能不动声色、轻而易举地策反皇贵妃身边之人,让她毫无察觉;又能让王院判心甘情愿地铤而走险换药;更能避开所有嫌疑,让人无从查起。安嫔心里不由感叹,皇上这换药之局环环相扣,简直天衣无缝。
至于皇上为何要对皇贵妃下手,安嫔心里也能猜出几分。她自幼读史,见多了帝王因外戚权势过盛威胁皇权,而不得不暗中忌惮、打压外戚的先例。皇贵妃出身佟佳一族,家族势力正盛,皇上会有这般举动,倒也不算稀奇。
理清这前因后果,安嫔心中一阵暗喜,过往的怨怼如潮水般翻涌上来。她还记得当年与贵妃争斗时,皇贵妃曾许下的承诺。可最终不仅没帮她扳倒贵妃、坐上一宫之主的位置,反倒让她这几年屈居在长春宫后殿,受尽他人讥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