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内,太皇太后的灵位供奉于上首,烛火摇曳中,牌位上的字迹透着肃穆。下方众人依品级次序跪立举哀:灵位右侧,妃位之首的董佳佳身着素服,领着后宫其余嫔妃垂首跪伏;左侧则是固伦淑慧公主的儿媳,蒙古郡王福晋(亦是吉雅将来的婆母),她身后跟着一众外命妇,哭声与殿外风雪交织。

董佳佳因位份居首,跪得离灵位颇近,恰好借着身前供桌的遮挡,哭到力竭时便悄悄换了干嚎,趁人不注意歇口气缓神。

与她并排的几位妃嫔和福晋们显然也心照不宣,彼此眼神都未曾交汇,却透着十足的默契,谁也不会点破旁人的疲惫,更不会在此刻计较细枝末节。这般心照不宣的光景,倒比前两次为皇后哭灵时少了几分紧绷,多了些许无声的松弛。

太皇太后丧仪之上,规矩森严,无人敢有半分逾矩。就连后宫中唯一身怀六甲的德妃,也始终敛声屏气地跪伏着,半点不妥的动静都不敢闹出。

董佳佳瞥见她因连日哭灵愈发苍白的脸色,唇瓣紧抿着隐有难色,心中不禁暗生感慨,不愧是将来要登上太后之位的人,这份忍耐力着实过人,连自己也得佩服几分。

方才见德妃身子微微一晃,似有些支撑不住,董佳佳本想悄悄挪过去搭把手,卖个人情。怎奈两人之间隔着惠妃与宜妃,中间还隔着好几步的距离,终究是没法子靠近,只得作罢。

德妃这般窘迫,身旁的宜妃与荣妃并非毫无察觉。只是她们与德妃素来关系疏远,各自心中都揣着盘算,谁也不愿在此刻主动伸手相扶,只当未见般垂首默立,任她独自强撑。

哭灵到了后三日,董佳佳见德妃已是面色惨白、身子摇摇欲坠,实在有些看不下去。她寻了个间隙,凑到荣妃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德妃这光景怕是快撑不住了,你若方便便照看一二。真要是出了什么差池惹得皇上心烦,咱们这些人恐也难免受牵连。”

荣妃听后沉吟片刻,终究是微微点了头。靠着荣妃暗中的几分照拂,或是趁人不注意递过一杯温水,或是借故让她稍作歇息。德妃才总算有惊无险地撑过了七日哭灵。

太皇太后的丧礼却并未就此落幕。康熙念及祖孙情深,执意要依汉礼为太皇太后守孝,欲服孝二十七个月。大臣们接连上奏劝谏,言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在众人再三力争下,康熙才终于松口,改为“以一日代一月”,服孝二十七日方止。

转眼便到了康熙二十七年。德妃这胎终究没能熬到足月,于正月九日诞下了二十三阿哥。经太医仔细诊视,说阿哥的身子还算康健,毕竟德妃哭灵时已怀胎八个多月,这二十三阿哥生下来好歹足了九个月的数,底子算不上差。

只是这新生儿的啼哭,并未驱散后宫中因太皇太后丧礼留下的沉郁。他的洗三礼与满月礼都因国丧余哀未散,没能大办,只得了康熙赐下的名字“胤祯”,便这般悄无声息地过去了,连一丝热闹的涟漪也未激起。

时光飞逝,转眼已是三月中旬。乾东所内忽传喜讯,大福晋已怀有一月有余的身孕。只是太皇太后薨逝的阴霾尚未散尽,这般喜事终究不便大肆张扬。但大福晋腹中所怀乃是康熙的第一位皇孙,意义非凡,太后闻讯后仍立刻赐下得力嬷嬷,悉心照料其起居。

后宫众人皆知,皇上与惠妃对这一胎极为看重,早已暗中清退了大福晋身边诸多形迹可疑之人,故而无人敢轻易造次。就连向来与大阿哥不对付的储秀宫与毓庆宫,也都按捺住心思,未曾在暗中有任何试探之举。

然而后宫的平静并未延续到前朝。大福晋有孕的消息传开不过数日,便有汉臣上奏弹劾,直指大阿哥与大福晋在孝期内行房,实属有违孝道。此类言论迅速发酵,流言蜚语传到后宫,更是将矛头直接指向大阿哥夫妻“不孝”的罪名。

对于这流言背后是谁在暗中推波助澜,后宫众人心中早已心知肚明,只是此事牵扯甚广,谁也不愿贸然卷入这是非漩涡。不过私下里,众人对大阿哥夫妇是否真的“违孝”仍议论不休,董佳佳也不例外。

只是董佳佳看得更为透彻,康熙虽一向高举“满汉一家亲”的国策大旗,但身为大清皇帝,终究要以满族的核心利益为根本。故而他的权衡取舍,总会不自觉地站在满人的立场考量,况且若是让汉臣借着“孝道”的名义发难施压,这恰恰可能摸清到康熙的底线,以康熙的心思,断不会想不到这层厉害关系。

眼下这场关于大阿哥夫妇“违逆孝道”的风波,说到底终究要看康熙心中的天平如何倾斜。怀着这般清醒的认知,董佳佳索性沉下心来,作壁上观,静候事态发展。

但局中人惠妃对此事始终未有明显表态,只是将大福晋的起居看管得愈发严密。好在这般伤人的流言并未在宫中蔓延太久,便被皇贵妃出手强势打压下去。

前朝的风波却另有走向。面对汉臣的弹劾,康熙并未过多置评,只是顺着奏请的意思,不轻不重地训斥了大阿哥几句,随即罚他为太皇太后抄经祈福,直至大福晋腹中皇嗣平安落地方可结束。

这般处置落在汉臣眼中,自然明白了其中深意。他们本就无意深究所谓“孝道”,不过是借题发挥,三藩之乱方平,正是想借此试探皇上对汉臣的真实态度。

至于奢求康熙舍弃大福晋腹中皇嗣,更是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毕竟那极有可能是皇上盼了许久的第一位皇孙。

如今见康熙明着责罚却暗地护持大阿哥的姿态,汉臣们已然明白,皇上对汉臣仍存戒心,并未全然信任。事已至此,再无转圜余地,众人只得按捺下心思,悻悻收声,再不敢就此事多置一词。

恰逢此时,蒙古那边竟燃起战火,康熙下旨令群臣即刻议论边事对策,前朝的注意力随之转移,此前关于大阿哥夫妇的风波也就此不了了之。

随着康熙将全部心神倾注于朝堂政务与漠北边患,后宫便愈发难得见到圣驾踪影。本就因国丧而弥漫着沉郁之气的后宫,更添了几分清冷寂寥。

此时蒙古那边的乱局愈发严峻。漠北喀尔喀部内部生乱,札萨克图汗与土谢图汗两派嫌隙爆发,兵戎相见,昔日的统一局面已然四分五裂。

随着战事迁延,双方渐渐陷入胶着。谁知到了四月中旬,准噶尔汗国的噶尔丹竟趁机东侵,让本就复杂的漠北战局陡生变数。准噶尔部显然早有预谋,攻势迅猛,仅用半个月便击溃了喀尔喀三部联军。走投无路的喀尔喀部众只得放弃家园,南下漠南,向清廷叩关求援。

经大臣们连日会商,康熙最终定下决策,为稳妥,清廷先收容南下的喀尔喀难民,稳住人心;同时命理藩院出面斡旋,尝试调停各部矛盾。这看似稳妥的两步棋,实则已为日后清廷对漠北局势的直接干预,悄然埋下了伏笔。

第99章 永和宫闲聊

前朝的风波并未扰到永和宫的安宁,日子在平静中悄然流转,转眼便入了六月。

康熙像是终于从繁忙的政事和太皇太后薨逝的沉郁中缓过了神,开始如常踏足后宫。头两日,他自然是先去了景仁宫皇贵妃处;之后便依着位分高低,挨个去了各位高位嫔妃的寝宫。

这一番按部就班的举动,无疑是向宫中人宣告,他已正式走出丧期,重拾往日的入宫节奏。如此一来,那些位分较低的嫔妃们心中,对争宠侍寝的念想,便又渐渐活络了起来。

就在众人都以为下一则后宫喜讯该是哪位嫔妃怀上皇嗣时,乾清宫却突然传来旨意,将胤祹阿哥交予苏麻喇姑抚养。

消息一经传开,后宫众人无不惊愕,纷纷暗中遣人打探详情。待弄清来龙去脉后,她们也不由得暗自感叹皇贵妃的深谋远虑和苏麻喇姑在宫中无人能及的特殊地位。

此事的由来,说起来倒也在意料之中。自太皇太后薨逝后,苏麻喇姑便日渐形销骨立,精神颓唐。若非太皇太后的陵寝尚未择定吉地安葬,她怕是早已随主而去。皇太后与康熙素来极为看重这位侍奉太皇太后一生的老人,怎奈她去意已决,眼下不过是凭着一丝执念强撑罢了。

恰逢康熙入宫,皇贵妃便趁机进言,若想留住苏麻喇姑,需得让她心中有份牵挂。后宫之中,原也只有皇太后与皇上能让她惦念,可二人身份尊贵,寻常琐事断不会去烦扰。

于是皇贵妃提议,不如让苏麻喇姑抚养一位皇嗣,借着皇嗣身上肖似皇上的眉眼神态,让她忆起当年亲手照料幼年康熙的往昔温情,或许便能牵住她日渐涣散的心神。

康熙听后略一思索便应允了。毕竟自己膝下皇嗣众多,胤祹虽在跟前,少他一人承欢,倒也不算什么要紧事,能以此留住苏麻喇姑,实在值得。

此事自然引得后宫议论纷纷。董佳佳因早已知晓其中内情,倒不觉太过惊讶,可格兰珠等人依旧满是疑惑。永和宫内,刚誊抄完一卷佛经的董佳佳正与格兰珠等人坐下歇息,闲谈间便聊起了这事。

格兰珠脸上满是不解,忍不住问道:“皇上怎就偏偏选定了胤祹阿哥?他可是皇贵妃膝下的孩子,难道就不怕皇贵妃心里有怨言吗?”

兆佳氏抬手轻轻掩了掩唇,笑意里带着几分通透的深意:“皇上是圣明之君,这事定然是仔细斟酌过的。苏麻姑姑身份何等特殊,是看着皇上自幼长大的,当年还亲自教导过一段时日,这份情分原就不同寻常。让她抚养皇嗣本就合宜,只是选谁却有讲究,必得是年幼不记事的,还得是位阿哥才好,毕竟阿哥是男子,与皇上总有更多共通之处,也更能勾起往昔照料的记忆。”

说到这里,她眼神淡了几分,缓声道:“至于格格们,将来多半是要远嫁蒙古的,何必让苏麻姑姑日后再多一层牵挂?这么算下来,如今后宫里年纪合宜的阿哥也就四位:三岁的胤禌、胤祹,两岁的胤祥,还有刚出生的胤祯。胤祯阿哥才落地不久,正是要日夜精心照料的时候,苏麻姑姑毕竟上了年纪,经不起这般劳心费神;况且她素来喜静,不耐婴孩哭闹的热闹。胤禌阿哥又是宜妃娘娘的幼子,向来得宜妃娘娘与皇上疼宠,先前皇上已将宜妃的胤祺阿哥交给太后抚养,这两位自然就先排除了。这么一来,也就只剩胤祥与胤祹两位阿哥最为合适了。”

兆佳氏一番分析条理分明,格兰珠与戴佳氏听得连连点头,连董佳佳也觉得颇有道理。只是在她看来,不选胤禌与胤祯,怕不只是年纪与宠爱的缘故,更深一层的缘由,在于这两位阿哥的生母位分不低。

苏麻喇姑纵然身份特殊、恩宠深厚,终究是侍奉宫中的奴才。让她抚养高位嫔妃所出的阿哥,不仅牵扯太多尊卑礼数,更难免引人滋生妄念,毕竟苏麻喇姑是太皇太后心腹,在宫中的根基与影响力,怕是比康熙还要深厚几分。如此看来,这两位阿哥原就不在合适人选之列。

董佳佳没有将心中这层思量说出口,只同格兰珠她们一般点头认同,继续静听兆佳氏往下说。

“胤祥阿哥与胤祹阿哥相比,论性子与年纪原也合适。只是我派人打听了,皇上最终选定胤祹阿哥,是因他性子更显文静。想来也是,皇上时常去皇贵妃的景仁宫,见胤祹阿哥的次数自然多些,对他的脾性也就更了解些;而胤祥阿哥,皇上难得见上几回,他又比胤祹小上一岁,在皇上印象里,怕是还带着几分孩童哭闹的稚气。这么看来,让胤祹阿哥给苏麻姑姑抚养,最是妥当,也能让她少操许多心。”

戴佳氏听完兆佳氏这番细细分析,连连点头附和:“姐姐说得在理,这么一层层算下来,的确是胤祹阿哥最为合适。”

董佳佳却浅浅笑了笑,转看向格兰珠等人,语气里带着几分耐人寻味的深意:“她说的固然有些道理,只是我倒觉得,还少算了一层。皇上的每一步举动里都藏着深意,这抱养之事,怕也不全是因着那些明面上的缘故。”

顿了顿,她继续道:“你们别忘了,胤祹阿哥的生母万琉哈贵人,如今就住在咸福宫。听说这位贵人这些年一直本本分分,与咸福宫的主位博尔济吉特氏相处得十分融洽。若是将她所生的胤祹交给苏麻姑姑抚养,这何尝不是在给咸福宫的那位主位暗暗铺路?让她日后能多一层依靠,毕竟若她们二人真如传闻那般和睦,等胤祹阿哥长大成人,对博尔济吉特氏而言,也算是结下了一段长远的善缘。”

兆佳氏听了这话,望向董佳佳的眼神顿时亮了几分,显然是被点透了关节。格兰珠与戴佳氏更是茅塞顿开,格兰珠不由得真心称赞:“还是姐姐看得深远!”戴佳氏也在一旁连连点头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