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神色凝重,郑重颔首:“孙儿谨记皇玛嬷教诲。”
“罢了......”太皇太后掩唇轻咳,倦意爬上眼角眉梢,“我累了,你回乾清宫歇着,好好琢磨这盘棋该如何落子。”
“皇玛嬷好生将息,孙儿告退。”康熙低声嘱咐苏麻喇姑几句后,便转身离去。
待殿外脚步声彻底消散,太皇太后在苏麻喇姑搀扶下缓缓卧榻。她仰望着雕花床顶,眸中浮起一丝释然,仿佛卸下千斤重担。连日来蚀骨的病痛,竟也在这股轻松感中,稍稍褪去几分。
这番谋划,让博尔济吉特自残的计策,是她反复推敲后的决断。漠北两部纷争不休,恰似点燃火药的引信,必将引得觊觎大清江山的漠西准噶尔蠢蠢欲动。一旦战端开启,大清不得不出兵平乱,而漠南诸部便可顺势入局襄助。
此役若胜,既能削弱蒙古各部离心势力,又能彰显朝廷威权,于各方而言皆有利可图,于大清更是百利而无一害。太皇太后深信以皇帝的谋略,定能看透这层层布局,故而才将此筹谋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
此局于漠南诸部而言,既是立功良机,更是存续之计。借由战事,博尔济吉特一族可再建殊勋,扬威立万,让皇帝亲眼见证其对大清江山的重要性,为她薨逝后家族荣耀延续筑牢根基。太皇太后深知,单凭满蒙联姻难以消弭皇帝对博尔济吉特的戒心,唯有以战事为纽带,构建共同利益目标,才能巩固两族联盟,在并肩作战中深化彼此牵绊。
而且彼时朝堂之上,满蒙分离之势渐显,蒙古势力式微。唯有借战争重创准噶尔与喀尔喀,在消耗诸部实力的同时,以战促统,推动蒙古归一,才能重铸蒙古势力在朝堂的话语权。而她口中的“挫锐气”,实则暗藏深意,既为消除皇帝的猜忌,又为家族长远铺路。
她笃定皇帝不会伤及博尔济吉特根本,想来皇帝也心中有数,蒙古疆域广袤,大清难以直接统御,唯有倚仗与皇室血脉相连的漠南博尔济吉特一族,才能稳固边疆,实现对外蒙古的间接掌控,强化大清对漠西、漠北的影响力。
所以她权衡再三,这场战事于漠南诸部而言,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于大清而言,此局更是暗藏乾坤。乾清宫内,康熙独坐案前,反复咀嚼太皇太后的话语,越思越惊。他终于明白,当年汗阿玛对皇玛嬷的忌惮并非毫无根据,这般缜密的布局,这般洞彻人心的算计,于坐在皇位上的他而言,感觉脊背发凉。若皇玛嬷稍有异心,只怕这江山都将摇摇欲坠。念及此,康熙眼中闪过一丝惧意,但转瞬又想起太皇太后苍白憔悴的面容,那抹忌惮如晨雾般消散,只余一声悠长叹息,在空旷的殿内久久回荡。
康熙越思越觉得,皇玛嬷此局当真是暗合天时地利人和。三藩之乱平定数年,朝廷内政渐稳,钱粮充盈、军备重整,已具备再战之力;蒙古各部纷争不断,外蒙势力虎视眈眈,边疆屡遭侵扰,用兵平乱实为大势所趋。再者,自己年逾而立,为保储君日后顺遂继位,也急需肃清外患、平衡朝局,解决蒙古之患,恰是为胤礽扫平前路荆棘。
他亦深知,朝堂之上各方势力此消彼长,借战事重振蒙古势力,才能达成制衡之效。而且膝下诸位格格正值及笄之年,若草率下嫁,既委屈了格格们,也难换得蒙古诸部的真心归附。唯有待诸部立功后主动请婚,联姻才能成为稳固满蒙的金绳铁索。更要紧的是,太皇太后一旦薨逝,蒙古恐失主心骨而生异志,唯有借这场战事彰显朝廷重视,才能稳住漠南漠北人心。
这般细细推演下来,康熙才知自己早已身在局中。太皇太后显然早已算透一切,此局既护住了大清江山的根本,又为博尔济吉特一族谋得了长远。她既是博尔济吉特的骄傲血脉,更是撑起大清基业的擎天玉柱。念及此处,康熙望向慈宁宫的目光愈发深沉,心绪翻涌难平。
沉吟良久,他终下定决心,即刻晋封咸福宫的博尔济吉特氏为妃。此举既是向太皇太后递出入局的投名状,亦是无声承诺,即便日后太皇太后薨逝,他也不会再对博尔济吉特痛下狠手。
康熙这一道旨意划破宫闱平静,咸福宫博尔济吉特氏因侍疾勤谨,特晋为妃。消息如春风过境,瞬间传遍六宫。各宫妃嫔虽暗觉不公,却也不敢多言。众人皆知,皇上刚从慈宁宫返驾乾清宫,便下了这道恩旨。新晋的博尔济吉特妃虽与储秀宫赫舍里妃一样,暂未行册封大典,仅赐金册、册宝,却仍引得众人眼红不已。
后宫众人虽满心嫉羡,却也明白,这等殊荣绝非轻易可得。她们暗自揣测,定是太皇太后借病向皇上求来的恩典,故而只敢在心底泛起涟漪,面上却纷纷焚香祈福,为太皇太后祷求康健。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瞬至二十七日。启祥宫传来喜讯,章佳氏平安诞下十三格格。然而新生命的啼哭并未驱散后宫阴霾,反而令众人惶惶不安,就在十三格格洗三当日,十一月三十日,太皇太后骤然陷入昏迷。这一睡便是七个时辰,消息传至乾清宫,康熙龙颜震怒。后宫众人听闻,更是心惊胆战,如履薄冰。
自那之后,康熙径直迁至慈宁宫,日夜不离太皇太后病榻,衣不解带地侍奉左右。他急召太医院众太医全力施救,甚至亲自煎调汤药,试温尝药。奈何病情每况愈下,十二月初,康熙无奈向诸王大臣下谕,坦言太皇太后“病势渐增”,同时严令“非紧要事,勿得奏闻”,只为全心照料。
随着太皇太后沉睡的时日渐长,康熙心急如焚。为祈佑太皇太后康复,他不仅在宫中遍设祭坛虔诚祷告,更亲自前往天坛,于苍穹之下郑重起誓愿折损自身阳寿,为太皇太后续命。祭文中字字泣血:“若天命难违,愿臣玄烨以身代命。”此后,康熙每日仅进少许膳食,日夜不离太皇太后半步,因操劳过度,原本英挺的面容愈发清瘦憔悴。
然而,纵使康熙孝心感天,上苍却似未闻其愿。满朝上下皆心知肚明,太皇太后此番怕是难以熬过这场大病。一时之间,前朝后宫被压抑凝重的气氛所笼罩,众人行事愈发谨小慎微。董佳佳等妃嫔更是深居简出,生怕稍有不慎触怒圣颜。
第98章 太皇太后薨4
十二月十五日,太皇太后清醒的时辰愈发短促,每日不过两三个时辰。她执意要再见见众人,奈何精神实在不济,每次最多只能见五六人。再多,康熙便坚决不许了,唯恐累着她。
最先获准觐见的,是平日里不常进宫的皇室宗亲,还有康熙特意从外地召来的太皇太后母族亲眷,他们早已提前抵京,在宫外候着旨意。
接连五日,慈宁宫往来探望的身影不断,为这满室的沉郁悲凉添了几分难得的生气;可当众人亲眼见到太皇太后形容枯槁、病容憔悴的模样,那短暂的喧闹便又很快被更深重的凄楚悄然淹没了。
随后便轮到了诸位皇子皇女。又过了三日,太皇太后对皇嗣们并未多作嘱咐,只是待他们离开慈宁宫时,人人皆得了赏赐,连襁褓中的十三格格亦不例外。转眼便到了二十四日。
慈宁宫内,苏麻喇姑、皇太后、太子、康熙,以及太皇太后的次女固伦淑慧公主,皆守在太皇太后榻前,寸步不离。他们唯恐太皇太后醒来时不见人影,心中俱是焦灼。
此时太皇太后每日清醒的时辰已缩至不过三刻,情势愈发危急。所幸该交代的都已言明,该见的也都见了,眼下只余下他们几人在榻前静静守候,伴着这沉沉的长夜。
将至亥时,太皇太后眼皮微颤,缓缓睁开一线。望见榻前围立的众人,她干裂的唇瓣轻启,嗓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水……”
众人顿时屏息而动。苏麻喇姑早已双目通红,此刻强忍着泪意快步去侧殿取来温水,由康熙亲自执起小勺,小心翼翼地将水一勺一勺送抵太皇太后唇边。
饮下几口后,她原本灰败的神色似有了几分生气,涣散的目光也渐渐清明起来。可榻前诸人见此情景,心头的沉痛却愈发沉重,他们都懂,这短暂的清明,不过是回光返照的微光,转瞬便会被更深的黑暗吞没。
太皇太后望着康熙几人因连日不眠守候而日渐憔悴的面容,轻轻吩咐苏麻喇姑:“煮些面来,让他们用些。”见众人强忍着泪意、默默进食的模样,她唇边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目光却渐渐飘远了。
恍惚间念及自己薨逝后需重启太宗与姑母的陵寝石门,心中忽生一阵抵触,此生因他们所受的委屈早已刻入骨髓,实在不愿死后仍被这般搅扰安宁。
目光掠过康熙,见他虽低首对着碗盏,面上的面条却没动几箸,只任由热气模糊了眉眼。太皇太后默然注视片刻,终是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缕将散的风:“太宗文皇帝梓宫安奉已久,不可为我轻动……况且我心里牵念着福临,也放不下你,实在不忍远去……玄烨,你在孝陵近旁择块吉地安葬我吧,如此我便再无遗憾了。”
康熙闻言,身子猛地一震,猛地抬头望来。手中的瓷碗“哐当”一声坠落在地,汤水溅湿了衣襟也浑然不觉,泪水早已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
他踉跄着膝行至太皇太后床前,将头深深埋进她盖着锦被的膝头,那难以遏制的悲痛如狂潮般将他彻底淹没,只能哽咽着反复泣道:“皇玛嬷……皇玛嬷不要舍下孙儿……”
榻前众人见此情景,再也忍不住,尽皆掩面垂泪,一声声哀劝中,满室悲戚更浓了。
太皇太后脸上的笑意早已淡去,眼眶也泛起了潮红。她枯瘦的手轻轻抚摸着康熙散乱的发丝,声音喑哑得像被风磨过的残烛:“玄烨,我亦舍不下你们,也想再多些日子看顾着你们,可生死在天,由不得人……别担心,长生天会庇佑你们……玄烨,大清的江山,往后就全托付给你了。”
说罢,太皇太后只觉浑身一阵虚浮的轻飘,却仍强撑着气息,断断续续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康熙埋在她膝头,终究是含泪,应下了这临终的嘱托。
许是这一番情绪激荡耗尽了她最后的气力,太皇太后很快便没了精神,眼皮沉重地阖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再也没有睁开。
二十五日子时七刻,窗外大雪正漫天卷舞,将天地染成一片素白。慈宁宫内纵然炉火不熄、暖意萦绕,终究没能留住这缕即将燃尽的生命。
太皇太后鼻尖那缕若有若无的微弱气息,终于在寂静中悄然散尽。确认她已然薨逝的那一刻,康熙等人再也支撑不住,压抑许久的哭声骤然撕裂殿内的沉寂,悲恸欲绝的呜咽在梁柱间回荡。
“当”丧钟应声而鸣,绵长而沉重的钟鸣穿透漫天风雪,如泣如诉地响彻京城的每一寸街巷。听闻钟声的百姓无不神色骤变,无论身在何处,都纷纷向着慈宁宫的方向跪拜下去。
风雪依旧呼啸,天地间只剩下簌簌雪声与这无尽蔓延的哀戚,将整个京城笼罩在一片肃穆的悲恸之中。
永和宫内,董佳佳刚卸了钗环预备安歇,窗外忽传来丧钟轰鸣,一声接着一声撞在心上。她心头猛地一沉,忙唤白霜唤醒众人,速速寻出缟素换上,整肃衣容静候康熙传召哭灵。
天刚蒙蒙亮,带着霜气的旨意便传到了永和宫,命后宫众人即刻前往坤宁宫哭灵。慈宁宫本就地方有限,后宫之中,唯有皇贵妃、贵妃及茉雅琪等皇嗣得以入内守灵哭拜;董佳佳与其余嫔妃,则需在坤宁宫与前来奔丧的外命妇一同举哀,遥寄悲恸。
慈宁宫内,皇太后一身缟素跪于棺椁下首,右下手边是康熙,他的跪垫比皇太后稍退半个身位,身姿虽直却难掩形容憔悴;其余人等按礼制又比康熙再退一个身位,依次排开。
康熙右下方,太子垂首领诸位皇子跪列哭灵,青丝素服衬得满殿悲戚;左下方,恭亲王率宗室亲族垂首跪伏,与太子等人相隔三个身位,鸦雀无声。
皇太后左下手边是固伦淑慧公主,她的位置比康熙还要再低半个身位,鬓边白发在素衣映衬下更显凄然,身后一众宗室福晋敛声跪立;淑慧公主右手边,皇贵妃正领着贵妃与格格们垂首跪泣,衣袖间隐约可见拭泪的痕迹。
因皇太后与康熙亲临守灵,殿内众人无不敛容屏息,纵有平日亲疏之别,此刻也尽皆摆出痛彻心扉的模样,任由悲声在殿宇间低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