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宫如此,寿康宫、延禧宫与钟粹宫亦不例外。此番皇嗣种痘,牵动着后宫无数人的心绪。种痘所门前,康熙亲自统筹安排一应事务,温言安抚有些不安的茉雅琪他们,眼底尽是为人父的深切忧虑。
茉雅琪他们皆已年满六岁,每一个都是极有可能长成的皇嗣,稍有差池都会令他痛心疾首。只是此番为推行牛痘,皇室必须做天下表率,纵然他深知牛痘成效显著,心底却仍难免忐忑。
毕竟一旦皇嗣出现意外,防治天花之术怕是要前功尽弃。因此,康熙特意选派已出过天花的梁九功随侍左右,命其全权负责种痘所的一应事务。
吉时已至,太医们手法轻柔地为孩子们施种牛痘。待孩子们饮下安神汤药,沉沉睡去后,康熙又静静陪伴了片刻,才神色凝重地返回乾清宫。
自皇嗣们进入种痘所,康熙便无心踏足后宫,整日在乾清宫埋头处理政务。虽说未曾亲临后宫,乾清宫中却悄然多了几位姿容不俗的格格。
种痘需耗时半月有余,董佳佳等人决意暂避纷扰,深居寝宫,每日虔诚参拜佛祖,祈愿皇嗣们平安。佛祖回应了她们的虔心,皇嗣们顺利度过发热阶段,如今只要结痂良好,再观察些时日便可安然离开种痘所。
董佳佳等人的宁静,并未波及后宫其他妃嫔。五月二十七日,眼见皇嗣种痘进展顺利,康熙心情大好,踏入翊坤宫。然而次日,他却神色凝重地返回乾清宫,似有隐情。
众人皆对康熙骤变的神色疑惑不解,然而不出三日,六宫便传开消息,宜嫔姐妹的阿玛因渎职致人丧命,遭人当朝弹劾,随即被押往大理寺候审。
令人诧异的是,就在康熙离开翊坤宫的次日,大理寺竟以证据不足为由将人释放。一时间,宫人们皆感叹宜嫔姐妹圣宠正隆,即便其阿玛犯下过错,仍得皇上庇护,恩眷之深可见一斑。
正当众人盘算着如何巴结宜嫔姐妹时,太皇太后懿旨突至,命苏麻喇姑即刻带宜嫔姐妹前往慈宁宫请安。众人见状,纷纷收敛心思,再不敢轻易表露攀附之意。
慈宁宫内,死寂沉沉。太皇太后端坐上首,面色阴沉如霜,双目紧闭,周身散发着令人胆寒的威压。阶下,宜嫔姐妹屏息凝神,毕恭毕敬地跪伏在地,整整一个时辰过去,依旧垂首敛目,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良久,太皇太后未见皇帝踪影,心中已然明了。她深知,康熙不敢踏入慈宁宫袒护宜嫔姐妹,想必已察觉她们逾越了后宫嫔妃本分,干涉了朝政。
其实,这一切早就在太皇太后的预料之中。皇帝对宜嫔的宠爱,她皆看在眼里。在她看来,只要这份宠爱不触及皇权根本,便难以引起皇帝警觉,久而久之,反而会让他在纵容中一再放宽底线。
念及此,太皇太后倏然睁开双目,凤目含威,目光如炬般死死盯着阶下跪着的宜嫔姐妹,厉声斥责道:“你们当真不把我放在眼里!后宫干政,按宫规,本应赐毒酒一杯,以绝你们妄图凌驾于皇上之上的野心。今日敢干涉朝政,他日莫不是要扶持你郭络罗一族所出的阿哥取代太子,好让你们效仿前朝,垂帘听政?”
阶下跪着的宜嫔姐妹听闻此言,慌忙抬头望向太皇太后,神色惊惶失措,眼底满是不可置信。
大郭络罗氏率先回过神来,强压下心中惧意,急忙扯了扯身旁已被吓得呆愣、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的妹妹宜嫔,连连叩首求饶:“求太皇太后开恩!奴才们有罪,实在是救父心切,一时失了分寸,逾越了后宫本分。还望太皇太后明鉴,郭络罗一族绝无半分谋逆之心,恳请太皇太后念在阿哥、格格的份上,饶过奴才们这一回!”
太皇太后眉梢微挑,望向大郭络罗氏的目光愈发深邃。须臾间,她冷笑一声,语带讥讽道:“阿哥格格贵为天家血脉,后宫之中愿意抚育皇嗣者大有人在。我岂会容得你等心思不纯之辈教养皇室血脉?”
“莫要自以为是,在我跟前耍弄小聪明,实则愚蠢至极。若你们执意效仿前朝宠妃,妄图成为左右圣意之人,我倒不介意成全你们,送你们下去同她们做伴。想来皇帝也不会为了几个不知所谓的奴才,与我计较。”
宜嫔听闻此言,心中惧意更甚,身躯止不住地微微发颤。郭络罗氏同样心惊胆战,却强自镇定,面上愈发恭谨,重重叩首至地:“太皇太后训诫,奴才铭记于心。若太皇太后决意赐死奴才们,奴才与妹妹绝不敢有半句怨言。只是临死之际,实在放心不下格格与阿哥,斗胆恳请太皇太后开恩,将两位皇嗣托付给皇太后抚养,望太皇太后恩准。”
太皇太后闻言神色微怔,双眼眯起,冷冽眸光如利刃般直刺郭络罗氏,似要将她心底盘算尽数看穿。转念间,她便洞悉了对方的盘算,不过是妄图借由将阿哥托付给博尔济吉特出身的琪琪格抚养,为她们谋取一线生机。
太皇太后心中暗讽,好个郭络罗氏,没成想招个寡妇进宫,收拾起来反倒顾忌伤了手,可真是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
其实身为太皇太后,她若想拿捏郭络罗氏,有的是手段。至于宜嫔姐妹,不过是稍得圣宠的寻常嫔妃。论出身,她们不及孝献,论手段,更是远不能及其。况且皇帝后宫佳丽如云,即便没了宜嫔姐妹,亦大有人在。若是她愿意,多得是人驱使。
然而,她终究被郭络罗氏说动了。毕竟玄烨对宜嫔尚存几分在意,若他先前在苏麻喇姑押着宜嫔姐妹来慈宁宫时紧随而至,便足以表明他对宜嫔并不上心。那时她便可借机发作,彻底将宜嫔姐妹送去侍奉孝献,偏生玄烨未曾现身。
这般情形,叫她不得不权衡阿哥格格们的体面,以及此事将在后宫掀起的波澜。身为太皇太后,行事总需顾虑各方看法,尤其是皇帝的态度。
她心里清楚的,自己年岁已高,若贸然处置宜嫔,难保皇帝不会在她薨逝后,将积怨转嫁于博尔济吉特一族。
琪琪格与皇帝本就情分淡薄,又对朝政漠不关心,难以凭一己之力为博尔济吉特一族谋取更大的利益。如此一来,郭络罗氏提及的阿哥之事,自然令她颇为心动。
毕竟,琪琪格抚养的阿哥生母受宠,这于琪琪格,于博尔济吉特一族,都大有裨益。
万千思绪在太皇太后心间翻涌,不过须臾,她便冷声道:“郭络罗氏,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可喝不上慈宁宫的毒酒。”
言罢,她似笑非笑地瞥了眼满脸泪痕却仍明艳动人的宜嫔,继而转头吩咐身旁的苏麻:“让她们再跪两个时辰便散了吧。即日起,苏麻你便带着她们到慈宁宫佛堂跪上三个时辰,潜心礼佛,修身养性,也好看清自己的本分,长些记性,清楚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
话音刚落,太皇太后便扶着苏麻喇姑的手,缓步向内室走去。郭络罗氏望着太皇太后消失的背影,身子顿时一软,颓坐于地,劫后余生的庆幸涌上心头。她缓过神来,看向身旁的宜嫔,强撑着精神将妹妹搂入怀中,轻声安抚。
第69章 康熙疑心
太皇太后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殿内便只余宜嫔姐妹二人。郭络罗氏费尽心思才将情绪崩溃的妹妹宜嫔安抚妥当,太皇太后临去时的话语犹在耳畔回响。
她深知太皇太后此番罚跪的用意,是要借她们之口劝说皇上将阿哥交由皇太后抚养。若不能达成此事,只怕日后真要日日来慈宁宫请安,更甚者,若惹得太皇太后厌烦,恐怕会悄无声息地病逝宫中。
其实,自入宫以来,缓和与太皇太后的关系,这个念头便在她心中盘旋。眼见妹妹宜嫔圣眷过盛,已引起太皇太后忌惮,她不得不为自己与家族筹谋,以求与太皇太后相安无事。每每思及太皇太后薨逝前,唯恐其会一意孤行,带上她们同赴黄泉,便寝食难安。
所幸她通过族中暗线得知,万琉哈氏承宠原是慈宁宫的手笔。咸福宫那位素来不在意恩宠,如此便也明白了太皇太后的用意。只是她诞下的是位格格,而皇太后膝下已抚育有大格格,唯独缺个阿哥。正巧妹妹宜嫔生了个阿哥。
只是想要劝动皇上,终究还得靠妹妹宜嫔出面。思及此,郭络罗氏心中已有了计较。时间缓缓流逝,不多时,宜嫔姐妹便相互搀扶着,脚步虚浮地跨过慈宁宫门槛,为表诚心悔过,她们步履蹒跚地走回了翊坤宫。
宜嫔姐妹刚踏出慈宁宫,六宫上下便已得了消息。乾清宫中,康熙闻讯,心下稍安。虽说宜嫔阿玛一事是姐妹二人主动相求,但他终究不愿见她们因此殒命,尤其二人皆已为皇家诞育子嗣。
然而,他亦不愿皇玛嬷为此大动肝火,故而只能作壁上观,既让皇玛嬷惩戒一番,稍解郁结,亦可借此警醒宜嫔姐妹。
毕竟此事确实触犯了后宫不得干政的宫规,若宜嫔姐妹未因此受惩,只怕会助长其妄念。更恐日后若有嫔妃亲属获罪,皆来向他求情,反倒损了在万民中帝王的威信。此例只可一而不可再,故而他才未亲往慈宁宫干预此事。
宜嫔姐妹的风波并未就此平息,每日前往慈宁宫礼佛的责罚仍在继续。这般境况引得六宫众人暗中讥讽,昔日门庭若市的翊坤宫,如今竟成了宫人们避之唯恐不及的去处,再无人愿被分派至此当差。
时间转眼来到了六月三日,这日是阿哥格格们出种痘所的日子。牛痘确实较人痘稳妥,此番皇嗣皆平安无事。
董佳佳与惠嫔、荣嫔早已向康熙请了旨意,一早便领着兆佳氏候在种痘所外,只盼能最先迎见皇嗣。午时刚过,梁九功便引着皇嗣们出来,董佳佳等人连忙上前将孩子们揽入怀中。
董佳佳一把接住扑向自己的茉雅琪,抬眼却见吉雅仍踌躇不前,心头不由泛起酸楚。她含笑朝吉雅招手示意,吉雅见状,先向寿康宫来的阿鲁特嬷嬷问好,这才缓步上前。
董佳佳将两个孩子一并搂住,喜不自禁地喃喃道:“平安就好,平安就好。”说着细细端详二人,见只是清减了些,这才稍稍安心。
众人先去慈宁宫向太皇太后报平安。太皇太后见皇嗣无恙,便让众人各自回宫。董佳佳则亲自将吉雅送回寿康宫,陪着太后说了会儿话。见太后目光频频落在吉雅身上,显是思念心切,董佳佳识趣地不多打扰,带着茉雅琪返回永和宫。
皇嗣种痘功成,朝野内外为之震动。前朝后宫皆盛赞康熙治下的大清国运昌隆。永和宫中,董佳佳静候康熙晋她位份的旨意,直至茉雅琪出痘所第十日,康熙才踏入后宫。他先是临幸了承乾宫,次日才至永和宫。
永和宫内,康熙兴致颇佳,与茉雅琪、雅利琦嬉戏玩闹,难得展露慈父本色。董佳佳静立一旁,见此温馨景象,心中暗喜。
若他日康熙忆及此景,或能对她们母女多几分眷顾。待康熙与她们共进晚膳后,便命人将两位格格送回各自的寝殿歇息。
是夜,董佳佳寝殿内,往日的旖旎温存如轻烟散尽。她原盼着康熙因牛痘一事对自己和颜悦色,可眼前的景象却大相径庭。
康熙褪去了柔情,端坐在榻的另一侧,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眼中却凝结着刺骨的寒意与猜忌。那目光如芒在背,令她脊背发凉,冷汗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