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与保成相处些时日后,才能从她身上窥得一丝活人温度。本以为她那日是操劳呕血,自己还因此有些愠怒,后面更因下毒一事分了心神,待再想起追问缘由,细细查探后才得知,她竟是因心上人离世急火攻心所致。他心底虽曾泛起怒意,可更多的,却是对这痴情聪慧女子的深切惋惜。
钮祜禄氏入宫前,康熙本有些因反感勋贵逼迫而有意推迟立她为后。然而经一年相处,他不得不承认,钮祜禄氏家世、脾性与才德皆为后位最佳人选。他原以为会忌惮钮祜禄氏为家族筹谋,却不想她坦诚相待的模样,竟在不知不觉中令他生出几分信任。
康熙非但未觉反感,心底反生认可。往后相处,除却相敬如宾,更欲亲近几分,是以常常携保成到坤宁宫,不愿与她疏离,总盼能见她展颜。他想,自己该是对钮祜禄氏动了些心意的,只叹天意弄人,这丝情意尚未深种,便要消散殆尽。
念及此,康熙轻握皇后柔荑,心中默叹:“钮祜禄氏,你我相敬如宾一年有余,这后位你当得稳妥。你既已安排好身后诸事,我便应你。必看顾好你妹妹,亦会对钮祜禄一族多照拂几分。你...且去寻他吧。”言毕,见她唇角笑意未改,却似带着抛下这副沉重躯壳、终得解脱的畅然。
稍作停留后,康熙便至侧殿静坐,唯留刚赶到的太医与金嬷嬷等人侍奉。六宫灯火彻夜未熄,恍若为未知的前路点起长明烛。
翌日清晨,巳时方过,坤宁宫忽传来一声凄厉哀嚎,继而丧钟沉闷响起,声浪碾过京城每一处角落,闻者皆惊。
六宫众人虽早有心理准备,仍被皇后骤然薨逝惊得怔愣。待回过神来,忙命人撤去鲜艳饰物,净身换上素缟,屏息静候皇上传旨服丧。
钮祜禄府中,舒舒觉罗侧福晋闻钟声悲恸晕厥,阖府上下皆哀戚难抑。幸得钮祜禄嫡福晋强撑心神出面,统筹府上治丧事宜,以待进宫哭灵。
相似场景,近四年后于坤宁宫再度上演。灵堂内哀声盈耳,唯有西侧首换作了钮祜禄皇后亲眷。
有了前番经验,跪在下首的董佳佳早已哭至不能自持。此番哭灵,她长进不少,鲜少再用先前备下的渗了姜汁的手绢,立志向那些影后朝廷命妇看齐,尽早脱离需靠姜汁才能哭出凄惨之态的新手期。
董佳佳偶尔哭乏时,偷眼打量四周,见其他嫔妃亦皆作伤心欲绝之态,仿若真心痛惜皇后薨逝。细想一下也属常理,钮祜禄氏作为中宫之主,委实堪称良善上司。纵是格兰珠这般无宠无子的嫔妃,每次请安时皇后亦必温言问询。
这般关怀虽看似寻常,却着实暖人肺腑;若真遇着难处,皇后更会切实放在心上,能帮衬处必伸手关照,且不时有应季绸缎等赏赐,相较孝诚皇后在时,低位嫔妃的日子竟更舒坦几分。
格兰珠这般位份的嫔妃都能过得舒心,更遑论董佳佳这等还算高位的嫔妃。只要自己不惹是非,日子简直顺遂极了。
念及此,董佳佳的哭声里倒真添了几分伤怀。可一转念想到又要斋戒些时日,面上悲痛之色更显“真挚”,哭声也陡然拔高。
这突兀的声响惊了周遭嫔妃,众人皆暗啐她假模假式,却又不甘示弱地扯着嘶哑喉咙,发出更悲戚的哀号,誓要盖过她的势头。这般攀比竟如涟漪扩散,众人纷纷铆足了劲啼哭。
灵堂内此起彼伏的哀声越传越远,恍若穿透紫禁城的红墙绿瓦,直往宫外蔓延,似要让天下官民都感知皇后薨逝给大清带来的悲恸。
哭灵依旧煎熬,有了孝诚皇后的先例,七日之期很快便过。然而孝昭皇后薨逝的余波仍未停止,当皇后棺椁将出宫时,太皇太后悲恸难抑,欲亲自送葬,幸得康熙以“卑不动尊”为由劝住;过后太皇太后却命皇太后亲至,送了孝昭皇后最后一程。此举令众人皆晓,钮祜禄氏的确深得人心。
永和宫内,董佳佳听闻消息,只望向坤宁宫方向喟叹:孝诚皇后未曾做到的事,钮祜禄氏入宫不足两年便已达成。
这般得人心的皇后,虽轰轰烈烈入宫,却也只以一副稍显华丽的棺椁送出宫去。那转瞬即逝的绚烂,衬着紫禁城的红墙绿瓦更加金碧辉煌,永垂不朽,直教她心生厌烦。
岂料哭灵刚过,后宫骤起风波。承乾宫急宣太医,众人皆以为是佟佳氏初次经历哭灵,体虚难支,熬过这七日才请太医诊治。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请太医的并非佟佳氏,而是乌雅氏。乌雅氏有孕一月有余,强撑七日哭灵,终究因过度劳累动了胎气、见了红,如今只能卧床静养、服用安胎药直至分娩。
消息传开,众人皆惊叹乌雅氏隐忍非常,她们尚且因七日哭灵浑身酸痛,乌雅氏却在胎象未稳时硬扛至此。幸而未在灵堂出事,否则必触怒圣心。好在太医诊断其虽已见红,但若安稳静养,胎儿仍可足月降生。
董佳佳亦大为震惊,乌雅氏这一胎,怕就是未来的雍正帝了。她记得雍正确是今年降生,却不知具体时日,万万没想到乌雅氏竟险些将其扼杀在襁褓中。幸而这未来的皇帝命数顽强,仍能健康出生。
她在后宫浸淫太久,日子竟过得糊涂了。只记着皇后今年薨逝,却忘了雍正亦于此年诞生。若她早些想起,仔细推算月份,必能派白霜暗中查探,偏生疏忽了。
但也不能全怪她,乌雅氏有孕月份尚浅,月事有无异常唯有其身边人知晓。但她也不能因此遗漏了此等大事,实在不该。乌雅氏可是她坐稳永和宫主位的潜在敌手!念及此,董佳佳忙命白霜多盯着乌雅氏几人,但若有异动,即刻来报。白霜虽不明就里,仍领命退下。
康熙闻知此事,自然喜不自胜。如今后宫子嗣稀薄,多一位嫔妃有孕,便多一分添丁之望,更兼乌雅氏实在侥幸,未出任何差池搅扰皇后灵堂清净,且身子康健,竟保得腹中皇嗣平安。念及此,他即命梁九功送去赏赐,更命太医悉心照料这一胎。
因值皇后服丧期间,不便大肆庆贺,众人见皇上赐赏,虽纷纷送上贺礼,却皆敛声静气,不敢激起半分波澜。如此,乌雅氏有孕之事,不过数日便渐渐归于平静。
第51章 番外1:钮祜禄.布尔和
我与肯色是青梅竹马,他长我两岁。他是瓜尔佳氏无爵支脉的寻常嫡次子,我是钮祜禄氏承爵支脉的嫡出格格。
幼时,众人皆道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连姐姐也这般说。可肯色那混蛋偏说,他才不喜欢我这般泼辣的格格,娶福晋当娶像姐姐那样的。
哼,姐姐岂会看上他这乳臭未干、担不起事的小子?不过姐姐在我心中,确实是全天下最端丽贤淑的格格,能有这样的姐姐,我打心底里欢喜。
阿玛最是疼爱我们姐妹,尤其宠爱姐姐。他为姐姐取了个极美的名字嘎鲁代,意为凤凰。姐姐担得起这个名字,她自出生便受全族珍视,自幼由名师教导诗书礼仪,琴棋书画、骑马射箭无一不精。
我与姐姐一同求学,却与她差距悬殊,仿若鸿沟。但族人常说我有姐姐一二分模样,为此我心中十分欢喜。
我不如姐姐勤勉,有时学乏了便会逃课,可姐姐从不曾如此。我好奇她为何能这般刻苦,曾问过她为何不觉得枯燥劳累?
她那时只是轻笑,并未解释,还同我开了句玩笑,若我长大与肯色两情相悦,她便同阿玛商议成全我们;若有一日她真成了凤凰,哪怕我心悦肯色而他不愿娶我,姐姐也要让他娶了我。那时我尚不明白这话的深意,只被姐姐打趣得红了脸,便未再追问。
我七岁那年,姐姐同几位世家格格被昭圣太后召入宫中侍奉,举家皆喜。她归家时,面上喜色难掩,还信誓旦旦对我说,定会让肯色娶我。然而欢喜转瞬即逝,太后下旨赐婚,命姐姐远嫁蒙古。
我犹记得接旨那日,阿玛面色凝重,姐姐强作欢颜。入夜,姐姐房中传来凄切哭声,我不敢近前,但我却清楚姐姐这只凤凰终究要飞往荒芜之地。
可不落在这辉煌的紫禁城,同皇上这般真龙天子合鸣的凤凰,又怎算真凤凰呢?
姐姐哭了整夜,我亦陪哭整夜。想到她日后远嫁,我们姐妹此生相见恐怕只剩不过五指之数。次日,我哭肿双眼,姐姐虽眼底青黑,却神色如常。
她于族中祠堂与阿玛及叔伯商谈整日,不知他们说了什么,只听阿玛与叔伯未再唤她“嘎鲁代”,只称她为“大格格”。
自赐婚圣旨一下,时光飞逝,姐姐很快到了出阁的时间。出嫁那日,她笑意粲然,阿玛亦展欢颜,可我仍从他们眼底窥得一丝苦涩与无奈。
姐姐出嫁后,我成了阿玛的掌上明珠,族中叔伯亦对我愈发亲厚。日子这般流淌,我与肯色也日渐亲近。
姐姐远嫁后,我常觉烦闷,是肯色偷偷带我偷闲寻乐,我们入山间赏景、至乡间嬉闹、于河边戏水,那段时光是我此生最快活的岁月。
好景难长,我十一岁时,瓜尔佳一族突遭变故,鳌拜被擒,肯色一家亦受牵连。他那阵子终日战战兢兢,我满心怜惜,总变着法儿逗他开心,想舒展他紧蹙的眉峰。
自那时起,我便知自己心悦于他。幸而肯色一家终究未卷入鳌拜之事,他亦重展笑靥。只是经此一劫,瓜尔佳一族遭皇上猜忌,阿玛怕是再难愿将我许配于他。
后来族中亦遭皇上猜忌打压,阿玛整日愁容不展。我心底却暗生侥幸,以为我与肯色仍算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十三岁那年,阿玛竟将年仅六岁的五妹送入宫中为嫔妃,原来我以为自己和肯色的门当户对,不过是钮祜禄一族对皇上的另一种委曲求全。入宫那日,五妹啼哭,阿玛垂泪,额娘亦难展欢颜。
五妹走后没几天,我从她生母处得知隐情,原本是要在我与三妹中选一人进宫,是额娘苦苦哀求阿玛,又以我二人皆是额娘她这个侧室所出为由,才改送的五妹。知晓此事当晚,我噩梦缠身,梦里五妹哭问为何是她而非我,声声泣血。
经此一事,我好似骤然长大,再无天真无忧。我时常见阿玛为消除皇上对钮祜禄一族的猜忌,愁白鬓发、积劳成疾,整个人形销骨立。
我心底涌起恨意,恨后宫中的太皇太后与皇上,是他们毁了一切。可我明白,这恨意终是枉然的,只因这便是紫禁城上的至高皇权,无人能逃脱圣意定下的命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