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九月初八。大婚当日,宫中热闹非凡。我虽心怀忐忑,却因繁重礼节无暇他顾。那晚,皇上的温柔体贴,竟让我心中惶恐尽数消散,原来世人口中的皇上,并非那般可畏。

可是翌日清晨,我见到了教导皇上人事的格格们。她们姿容各异、风情独具,连我见了都暗生羡慕。虽心下不快,但念及我贵为中宫之主,与她们有天壤之别,便也未多加为难。

宫中岁月甚是枯燥,许是昭圣太后体谅我年纪尚轻,仍掌六宫事,亦让我常侍侧倾听学习。不知是否因年幼,皇上于床笫之间对我并不热切,却常来我处闲话解闷,令我心中渐生爱慕。

然好景不长,两年后马佳格格有孕,皇上大喜,常往长春宫相伴。闻此讯时,我竟不知该喜该悲,心底唯有一个声音反复响起:皇上待我,似乎也不过如此。

后来张氏产下一女,马佳氏生下大阿哥承瑞。我见皇上初为人父时喜不自胜之态,他来我这亦不再闲聊,只一味诉说对儿女的喜爱,全然未体贴关照我因祖父离世而悲痛欲绝的心境。

我就这般浑浑噩噩度日,皇上却在暗中筹谋大事。那年我有了身孕,皇上虽也欣喜,却未常来探望。后来才知,他一直在谋划擒拿鳌拜,此事未告知任何人,后宫中唯有昭圣太后知晓。

我隐隐有所察觉,可自祖父离世后,从前朝听闻最多的便是鳌拜一党狂妄专权。加之有孕时我常疑心皇上对我的真心,又担忧腹中是个格格,故而未曾留意皇上的筹谋。

所幸生下的是个阿哥。皇上自擒下鳌拜后,更显帝王威仪。他为我们的阿哥取名承祜,我满心欢喜,皇上待我比从前更加亲厚,对承祜亦比对大阿哥承瑞更加上心。见皇上如此体贴,我对他又重燃几分爱意。

时光飞逝,待我熟稔宫务后,昭圣太后便将六宫事务交予我打理。至此我才知晓,原来皇后竟能做这么多事,又可掌控这么多人的命运……

苏布达是后宫中我最喜爱的人。她恰似我想象中草原上的太阳花,活泼而充满生气,我厌恶后宫那些为争宠而对我讨好奉承或憎恨畏惧的格格,唯独见她入宫时,我便知我们定能投缘,却未料世事无常。

她入宫时,我已有了身孕,却因整日烦忧而痛苦不堪。苏布达见我憔悴,常来探望,与我说起许多草原趣事,更屡屡劝皇上来宽慰我。那段时日,有她相伴,我心底满是欢喜。

只是诞下承祜后,苏布达常于我耳边念叨,若她也能生个如承祜般可爱的阿哥便好了。彼时我并未多想,直至有一日给昭圣太后请安时,她又提及此话,我才骤然慌了神。

我见昭圣太后对苏布达此言大加赞赏,更惊闻太后说若苏布达能诞下皇嗣,必下旨封她为妃。我身为执掌后宫的皇后,若我不允,苏布达怎能封妃?没错,我因太后此举乱了方寸。

那段时日我思及许多,念及先帝静妃、请安时沉默寡言的仁宪太后,更想起孝献皇后。皇上与太后对苏布达委实太过亲厚,令我心生惧意。后来我向嬷嬷吐露担忧,她似看透我的心思,只对我道了句,一切有她在,我只需当好我的皇后。

我明白嬷嬷之意,却刻意装糊涂,任由她筹谋布局。未久,苏布达突然染病,病症蹊跷。我心知定是嬷嬷所为,却只装作不知。去探望时,但见她面色惨白、形销骨立,整个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我满心疼惜又暗自懊悔地望着她,她却未曾察觉,仍强撑着宽慰我,说等病好了还要煮奶茶给我喝,要抱抱承祜,还要让皇上亲临蒙古,届时我们三人一同赛马,更要将我介绍给草原的格格们,让她们瞧瞧我这个待她亲如姐妹的皇后……

这是我与苏布达的最后一面。自那之后,我再不敢去见她,就连她香消玉殒那日,我亦未敢前往,我怕,从未如此惧怕过,这是我头一回做错事。

我不断安慰自己,苏布达之事非我亲手而为,是嬷嬷擅自做主。可心底清楚,我才是那个推波助澜的人。如此这般,我哭了整整一夜。

哭自己自欺欺人,哭苏布达待我这般赤诚,哭太后言语令我疑神疑鬼,哭皇上对苏布达异常亲厚。哭一场,也算痛快一场,这竟是我入宫以来最“痛快”的时光。幸而还有承祜,那段日子,是他支撑着我,带着对苏布达的愧疚,勉强活着。

心底的罪孽从未消散,只会如滚雪球般愈演愈烈。我又害了马佳氏的大阿哥。这次是我亲自动的手,没错,是我授意所为。大阿哥的身份实在太过特殊,他是皇上长子,生母马佳氏貌美得宠,虽说体弱多病,却异常聪慧。我记不清究竟是他开口喊皇上“阿玛”的那一刻,还是年宴上对昭圣太后说出那一长串祝词的时刻对他起了恶念,我只知,大阿哥对承祜的威胁太大了。

昭圣太后似乎察觉了苏布达病逝与嬷嬷有关,不,应当说是认定此事是我主使。或许是为了敲打我,她对大阿哥格外另眼相看,皇上对马佳氏亦愈发宠爱。

起初我尚能说服自己:这不过是太后与皇上的敲打,马佳氏不过是个小福晋,不必介怀。可马佳氏的恩宠实在过盛,有好几次,皇上本是来看承祜的,却因她一句“大阿哥又病了”,便抛下我们母子匆匆离去。

大阿哥与承祜年龄太过相近。所以,是的,这次我说服了自己,为了承祜,也为了我自己,既然大阿哥本就体弱多病,那就让他“再病一次”吧,只是这次,病了便再不会在这人间受苦了。

大阿哥病逝后,皇上似有怀疑,却未对我过多冷待。只是太后对我彻底冷了下来,请安时对我虚言假笑,话里话外皆是敲打。可我毫不在意,我知道,有承祜在,太后便不会动我。

可变故陡生,承祜竟夭折了。那夜他在我怀中冰凉僵硬、了无生息,令我肝肠寸断,只想随他而去。我数次哭晕过去,醒来后只剩无尽的担忧与恐惧……

我怕这是报应,怕因我造下的罪孽害死了承祜。我疯了般折磨她们,认定凶手必在其中。我想方设法折磨马佳氏,宣泄着多年来的嫉妒、怀疑、不满与不安。可为何……为何动手的,是苏布达的人……

原来这真的是我的报应,是我从一开始便错了,终究活成了自己憎恶的模样。这样的我,确实远不及嘎鲁代。她若为后,必不会如我这般恶毒怯懦,亦不会屡屡招致太后敲打、皇上猜忌。

听闻嘎鲁代在蒙古过得顺遂,我这后位终究是偷来的。世人皆说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或许从入宫那日起,一切便都是错的。

后来,是皇上将我从沉溺绝望的泥潭中拉了出来。他的歉意、爱意与憧憬,如同一把尖刀扎进我那丑恶破碎的心,却又似裹着蜜糖,渐渐涤荡、粘合起这颗心,唯有独属于苏布达与承祜的碎片,永远坠入了深渊。

这颗经洗涤后还算洁净的心仍留着裂缝,那是因大阿哥所留,永远无法愈合。每当我与皇上的心想要彼此贴近时,便会传来阵阵刺痛,似在提醒我:罪孽深重,终难救赎。

与皇上情意缱绻的时光,是我入宫以来最开怀的日子。他的鼓励与信任,让我重拾入宫时立下的誓言。我告诉自己,要重新开始,好好做一个合格的皇后。

时光流转,我确实做得还算顺遂,连太后对我的态度都缓和了许多,尤其在我再度有孕时,对我更添几分看重。承祜逝去已一年多,日子快得让我几乎记不清他的模样。

我总觉得,这一胎必定是承祜回来寻我了,满心盼着与他重逢的那日。那一日来得好快,我瞧见了承祜,他果真长大了些,脆生生唤着“额娘”,与我一同嬉闹、开蒙识字。可忽然间,他脸色渐渐发白,身子也不住颤抖。是啊,他定是着凉了,我还记得那时他的身子有多冰冷……我慌忙上前抱住他,只想这样,永远不松开。

再后来,我终于能与他永远相伴。临终之际,满心欢喜,至少闭眼之前,我寻得了心安。抛下刚出世的孩子、皇上深沉的爱意、入宫时的誓言,还有那个不堪的自己,这般了无挂碍,竟让我生出前所未有的畅快。

我含笑牵着承祜,恍惚见一束光中,苏布达笑意盈盈望我。我哭着奔上前抱住她,不停地道歉。她仍如初见时那般良善,终是原谅了我。看着她渐渐消散,只觉得思绪骤然轻了许多。一阵风轻轻拂过,我被这微风吹起,幸福地牵起承祜,飘向了远方。

第31章 哭灵

京城笼罩在一片缟素之中,后宫处处弥漫着哀戚之气。坤宁宫内,一具精雕龙凤祥云纹的金丝楠木棺椁静置中央,四周跪满了身着素服的朝廷命妇与嫔妃,呜咽之声此起彼伏。

五月初四的灵堂上,董佳佳用浸过姜汁的帕子按着红肿的眼角,泪水仍止不住地滚落。抬眸间,她瞥见周遭那些哭得肝肠寸断的朝廷命妇,心中不由泛起一丝嘲讽。

若是像西侧首位的赫舍里福晋那般,与皇后血脉相连,这般哀恸倒也情有可原。可这些素日里与皇后鲜有往来的命妇,此刻竟哭得比至亲还要凄切,实在令人慨叹。

董佳佳暗自摇头,若论这哭灵的功夫,这些命妇怕是个个都能摘得奥斯卡影后。她们这些常伴皇后左右的嫔妃,尚且需要时不时歇息,强撑着哀嚎几声。而这些命妇却似不知疲倦,悲声连绵不绝,简直是一场现实版的哭戏大比拼。

董佳佳早已哭得力竭声嘶,此刻只能勉强维持着低泣的姿态。她暗自庆幸茉雅奇等皇家血脉被安排在别殿哭灵,否则在这些哭灵高手的衬托下,皇家子女们怕是要落个不孝的骂名。思及此,她心头涌起阵阵苦涩。

皇后大行,后宫上下除太皇太后、皇太后和皇上外,人人寅时便要到坤宁宫举哀。更令人煎熬的是这漫长的斋戒期,想到数月不得沾荤腥,董佳佳只觉人生了无生趣,恍惚间竟生出随皇后同去的荒唐念头。

她神思恍惚地跪在灵前,却不敢显露分毫,只得机械地随众人哀泣。日复一日,从晨光熹微哭到暮色四合。就在她以为这苦刑永无尽头时,初六上午,跪在身后的兆佳氏突然羊水破裂。

众人顿时乱作一团,宫人们手忙脚乱地将人抬往西侧殿。待风波平息,众人又恢复肃穆跪姿。董佳佳望着方才那片狼藉,想到又要沉浸式演哭戏,唇边不由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苦笑。

董佳佳望着兆佳氏被宫人匆忙抬走的背影,心中泛起一阵酸楚。临盆在即还要强撑着来哭灵,这般折腾,身子骨如何吃得消。更可叹的是,竟没撑过皇后头七再生产,污了皇后灵堂,失了规矩,这般境遇,实在令人唏嘘。

即便侥幸诞下皇子,皇上明面上不言语,心底怕也要记她个不敬之过,更别提还会因此彻底得罪了赫舍里一族。日后再想得圣眷,怕是难上加难。

更何况...…董佳佳隐约记得,兆佳氏此番诞下的该是个格格。若记忆无差,她终其一生都未能晋位,始终是个贵人。思及此,董佳佳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怜悯。

不过转念一想,这般处境未必不是福分。没了圣宠,母女二人反倒能在深宫中求得一份安稳。若没记错,这位格格不仅平安长大,还得封和硕公主,总好过其他早夭的姐妹。

董佳佳能想到的,六宫嫔妃们自然也都心知肚明。少了个争宠的对手,倒也算是连日哭灵的一点慰藉了。

兆佳氏顺利诞下皇嗣,不久便产下一位格格。待宫人将产房收拾妥当后,她主动提出要回永和宫为皇后诵经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