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极快地瞥了倒在地上的李陆一眼,眼底的情绪比冰碴子更加渗人,声音里带着无法隐藏的狠戾:“但凡你母后对那个位置动过一点点念头,朕都只会替她事事安排妥帖,轮不上你个无用的废物坐上去。”
李陆心里紧绷的弦猛地一断,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父皇,他心里一直以为父皇知道前世的真相后,定会与自己联合起来对付这个心机叵测的女人,却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
“父、皇”他伏在地上,每说出一个字都能感受到胸口强烈的痛楚,断断续续艰难地说:“您这是被这个佛口蛇心的女人冲昏头脑了她为了权势能草菅人命,毒杀亲子与儿媳,焉知她今生这副慈爱的模样,又是为了什么目的。”
皇帝每听他一句,脸色就愈发阴沉森冷一些,渐渐开始用看死物的目光盯他,双拳紧紧握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掐断他的脖子一样。
赵仙仙听了他这话,心是彻底冷了,泪也忘了流了,气得浑身一阵发颤。
“陆儿,你只顾着数落我怎的怎的恶毒,那你可知,前世你死后,又发生了些什么”她神色恍惚地望着地上的长子。
这时外头突然一阵雷鸣电闪,立马就下起了倾盆大雨,发出“哗哗”的声响。这初夏的天儿总是阴晴不定,方才还是月朗星稀呢,骤然间雨水就大滴大滴地砸在地上了。
李陆嘴角微微扯动了几下,垂眸不言不语,心想她毒杀自己这个新帝之后,无非就是将其余阻挡她上位的人一一铲除干净了,然后再效仿岚儿那些话本子里的女帝武皇,排除万难登基称帝。
只不过下场兴许不太好,不然怎么会与自己一样重生了还走了与前世完全不一样的路数,佯装成一个贤妻慈母的样子。
“前世,沈岚指使人在你的膳食里下了安南的番木鳖,将你毒害后,她对外宣称是你不慎染上疫病驾崩了,因为你没有子嗣,又没有可过继的人选,她在一众大臣的支持下顺利登基了。”
“当时你一死,她就下令封锁整座露华宫,不许里头的任何人走动。再到她如愿坐上皇位之后,就带了几个粗使婆子过来将我一把钳制住,一大碗断肠毒酒硬生生地灌了下来。”她满脸泪痕,可说着说着,竟突然笑出声来了。
“再醒来后,我又回到了刚怀上你的时候,我便想着今生定要好好与你相处,不让你再遭了沈岚的毒手”
皇帝前世在沙场上死不瞑目,魂魄终日在人间游荡没有飘散,自然是要日日守在心爱的人身旁的,所以他也是亲眼目睹过赵仙仙被灌下毒酒的场面。
每每想起一分半点连呼吸都是痛的,更别说如今听她亲口述说出来。
他揽着赵仙仙的肩膀轻拍了几下,想安抚安抚她,自己锐利的眼角处却不由自主地淌了几滴热泪出来。
还瘫坐在地面上的李陆活像见鬼一样盯着他们两人,嘴张了半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震惊得睁大了眼,久久都回不了神。
她这番话完完全全颠覆了他一直以来的所思所想,仿佛在告诉他天上的月亮是方的,三伏天就应该要下雪一般。
明明自己的生母是个胸有城府、韬光养晦的口蜜腹剑之人,而妻子沈岚则是个聪慧大方、温良恭俭让的灵慧女子。
怎么可能是沈岚为了夺位毒害自己母妃这样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甚至能独得圣宠数十年的人,怎么可能轻易被灌下毒酒
他心下一定,微微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母妃便是用这个说法把父皇也骗过去了想不到父皇在朝政上一向杀伐决断,在美色这方面头脑不太清醒啊。”
皇帝见他一副执迷不悟、冥顽不灵的样子,气得恨不得当场就把他摔死算了,自己怎么就生出这么个让人恶心的孽障出来了。
他还欲要上前去多踹他几脚,但还是生生忍了下来,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头脑不清醒的,一直以来都只有李陆你一人。你母后若是觊觎过后位与皇位,朕只会双手奉上,压根儿就不需要她亲自谋划动手。也就你这个脑子里装满草的,随随便便就被人耍得团团转。”
又冷哼了一声:“也就你母后是个心软善良的,重生后总惦记着要对你好,不然光凭着你前世没护好她,朕直接就将该你这个蠢钝的逆子掐死了。”
听完他一席话,李陆整个人恍恍惚惚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两人身旁的酸枝木六扇曲屏风,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上一回他觉醒时,屏心的丝帛上每一扇都彩绘了各式山水花鸟、飞禽走兽。
如今屏风还是那个酸枝木屏风,但屏心却换成了一幅幅赵仙仙与几个孩子平日里玩耍的画像,有在御花园里欣喜扑蝶的、有在露华宫的庭院里轻松荡秋千的、有围坐在一起争先恐后吃热气腾腾的火锅的
而最右边第一幅,则是赵仙仙挺着大肚子,身旁的陈嫃抱着年幼的李陆,在岐州离宫的莲池堤边喂鱼,三人尽欢的情景。
这些都是他没有的记忆,而是属于这一世这个备受宠爱、乖巧伶俐的李陆的,不是他的。
前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今生,似乎也与他无关。
他冷不丁自嘲似的轻笑了一声,那对随了赵仙仙的杏核大眼,蓦地留下两行清泪。
“陆儿”赵仙仙挣开了皇帝搭在她肩上的手,走上前去半蹲下来抱着他,满眼水光,苦笑道:“前世都是母后不好,那时母后自己心性未定就生下了你,也一直不知道要怎么与你相处”
皇帝却见不得她这般低声下气,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眼里闪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
但还是上前去轻柔地搀扶起她们母子,飞快地用眼风扫了一眼他,冷冷地质问:“前世沈岚那毒妇究竟是如何与你说的,这些荒谬的话你竟也言听计从。”
李陆站起身后眼前漆黑一片,还有些站不稳,整个人都晃了几下。
站定后他回想起前世他中毒后的场面,那天他处理完政务在昭明宫里用午膳,闭目休憩片刻之后,感到胸部胀闷、呼吸不畅,全身抽搐。
他还没来得及传太医,那个一直替自己母妃管理后宫诸事的尚宫魏氏突然闯了进来。
她披头散发、伤横累累地跪在地上不停磕头,说是赵太后前些天让她命人在御膳房呈给他的膳食里下毒,她自然是不愿意,于是就被软禁起来行刑了,如今好不容易逃脱了出来,第一时间就过来禀告。
新帝李陆那时已经虚弱得喘不上气来了,她又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堆话,告诉他这些年来赵仙仙为了争宠做过的阴私事,于是也耽误了请太医的时间。
因为魏尚宫数十年来都是赵仙仙的左膀右臂,一向为她效忠劳碌,所以那时她浑身狼狈不堪地在他临死前说的一番话,更是让他深信不疑了。
没过多久,他就直接毒发身亡了,死时双眼大大地睁着,眸底满是对自己生母的怨恨。
他抿了抿唇,又想到方才自己父皇说的话,母妃若是真如外祖母徐氏、以及魏尚宫所说的那般恶毒残忍,重活一世大可以选择更加聪明直接的手段,或者早些将自己这个叛逆的长子抹杀掉,何必辛苦伪装这么多年
他越想心底愈发悲凉,懊悔与愤恨的情绪不停涌动喷薄而出,想不到自己前世活了二十多年,从来都没认清身边的人。
陡然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直直地跪在了地上,脸憋得通红,仰头有些失神地望着赵仙仙,细细看着她与自己极为肖似,却又更加精致的仙姿玉貌。
他低声喃喃道:“母妃,是儿臣错了。”他潸然泪下,有些泣不成声了:“是儿臣错了”
赵仙仙心底本就五味杂陈,见他突然跪下认错,顿时哆嗦了一下,又失措慌乱,赶紧伸手想要扶起他来,却被一旁的皇帝制止住了。
“你倒是回答朕方才的问题。”皇帝见他并非自己想象那般执迷不悟,冰冷的神色也收敛了些。
他转头望向自己的父皇,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嗫嚅道:“不是岚不是沈岚告诉儿臣的,是母妃手下的魏尚宫。”
外头的雨声渐渐小了,但还是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落在露华宫特有的琉璃碧瓦上,再顺着殿前的飞檐嘀嗒嘀嗒地坠下。
一听到“魏尚宫”这个名字,赵仙仙心跳漏了一拍,好像被雷劈了一般,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没了血色了,
前世她一直颇为信任这个管理后宫内院的最高女官魏氏,今生她刚封后,无意间发现她对自己心有怨恨时,还满心困惑与不解。
这才知道,原来她前世就是这般了,在背地里帮着沈岚百般污蔑、陷害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