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奚正欲回绝,却见崔宝音已经不由分说地?往前走去。

他紧了紧握剑的手,迟迟迈不出那一步。然而崔宝音回过?头来,见他不肯跟上,却已经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袖,拉着他往前走。

谢玄奚终究拗不过?她,只得跟上她的步伐。行过?数十步,又听见她开口:

“我有时候心里?不痛快,便很愿意独自?出门到街上走走,走过?长街十里?,见了众生百态,就会觉得眼下?的糟心事?都不算什么,总能过?去。”

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她或许是在宽慰他。

“你……”

他艰涩开口,方才起了个头,又被?崔宝音打断,她回过?脸来,眼眸盈亮地?望着他:“能让我不痛快的事?太?多了,”她掰着指头一桩桩一件件地?数给谢玄奚听,“逛街没挑到心仪的首饰衣裳,养死了喜欢的花鸟锦鲤,在家里?受了气?……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能让我不痛快。”

“不是小事?。”

“什么?”崔宝音眨了眨眼,恍惚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地?问道。

谢玄奚嗓音清淡:“郡主在乎,便不是小事?。”

崔宝音从来习惯了听旁人说她娇气?肤浅,除了家人好友,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这样郑重地?肯定她的脾气?,她听得面热,摆了摆手,佯装不在意地?继续道:“这不重要。但是我同你说了这么多,你要不要也同我说一下?,你不高兴的缘由?”

谢玄奚很忽然地?想到,她方才说那些话,果然是在宽慰他。但是,“你怎么知道我不高兴?”

他很小的时候便去了边关,跟在老师身?边,十八般武艺,兵法运筹,样样都学。他一直学得很好,所有人见了他,都说他有乃父之风。然而他的老师却始终不满意。

直到有一天,军中通敌的奸细被?揪了出来,大?将军宿千山为了整顿军心,亲自?执刀在演武台上将奸细的头颅砍了下?来,后?来又将这颗头颅绑在马头前带上战场,威慑敌军。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有人死在他面前,当时强撑着什么也没表现出来,后?来夜里?却开始频发噩梦,梦里?是那个奸细整张脸青筋毕露,呲目欲裂的可怖模样,然后?下?一瞬,长刀过?处,血肉飞溅,头颅滚落。

接连三天,他见不得荤腥,只吃素菜。军营里?的厨子还当他自?恃身?份,挑剔饭食,老师却看出缘由,板着脸同他说,越是怕,越不能表现出来,否则越容易被?人捏住把柄,大?丈夫无惧则刚。

他将这句话深记心底,从此习得喜怒不形于色,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

崔宝音望着他的眼睛,只一霎时,便错开眼,又收回视线,转而望向道旁河边丛生的菖蒲,含糊道:“说不上来,就是感觉。”

她沉吟一瞬,努力?形容:“虽然你面上一向没什么表情,但是看起来总是不一样的。比如有时候你高兴,整个人看上去就会敞亮些,像今天,你看起来便……”

她欲言又止,同时在心里?暗暗想道,像一尊蒙尘观音。

谢玄奚为她这听起来有些孩子气?的说法感到好笑。

“是我识得的一位长者?,今日辞世了。”良久,他方才开口道。

他对迟雁声的观感不可谓不复杂。

恨亦有,敬亦有,恶亦有,叹亦有。

恨他为了成全自?己的算计将世上无辜之人的性命设作棋局,敬他这些年?来为国家社稷将生死置之度外,恶他固执己见不知悔改,但也叹他今日一死,百业俱消。

崔宝音想了想,轻声道:“逝者?已矣,你节哀。”

谢玄奚摇了摇头:“没有那么严重。”

他负手往前,缓步而行:“我只是有些想不通……他其?实可以不用死。”

迟雁声在朝中经营数十年?,门生故吏不计其?数,又是个简在帝心的人物,即便他手里?捏着俞坚的供词与纪无患交给他的账本,但迟雁声未必就没有堪可应对的底牌与后?手。

崔宝音听他的语气?,渐渐觉察出不对。听起来虽是识得的长者?,但两?人的关系其?实并不亲近,再就是,她原以为那位长者?是身?染沉疴,因病而故,这会儿倒也不像是那么一回事?了。

“他是自?尽?”她眉梢轻挑,问道。

谢玄奚有些诧异地?看向她,点了点头。

“那我反而能想通。”崔宝音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腰前织锦宝相花荷包下?缀着的流苏,语气?清淡得像这时节积雨里?被?夜风打落的白栀,“想来他这些年?,应当是活得很辛苦,这才会寻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人活着,恩仇情义纷纷繁繁,然而只消一死,瞬时红尘旧梦万事?皆空。比起死,活着总是更艰难一些。有些人能坚持,然而有些人,费尽心力?,却也实难再走下?去。”

这样的人,她在皇城里?见过?不少,说起来也只觉得平常。

反倒是谢玄奚,她还以为天底下?没什么能难倒他。现在看来倒是她想多了。原来,哪怕是他,也有堪不破的事?。

谢玄奚听了,深深看她一眼,不再言语。

生死面前,无言即是有言了。

崔宝音与他同行到春荫桥畔,便停住脚步,转过?身?看向他,笑语盈盈道:“我与阿姝她们约了一会儿要泛舟游湖,谢大?人不必送啦。”她朝他挥了挥手,回身?往桥下?河边挂了珠帘彩铃的游船上去,走到一半,她又转头叫住他,语气?里?带了些郑重的意味,但声调依然是散漫轻懒,总之是要将那郑重掩个十成十才好。

她道:“死了的人一了百了。活着的人,当要万千珍重才好。谢大?人,你多保重。”

谢玄奚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游船上,最先是她鬓边金钗微颤着被?挡在了珠绣的锦帘之后?,然后?是绣裙蹁跹着隐没进了丛生的莲叶深处。

他回过?神来,耳畔却仍犹响起她说的话。

“谢大?人,你多保重。”

好像她还立在柳荫里?,抬眸看他,娉婷一笑,眉眼清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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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大?人,你多保重……”

“有郡主这番话,谢某一定保重自?身?……”

崔宝音掀开锦帘,便听见里?头裴信姝和贺初窈正装腔作怪,顿时气?得她抓起了舱边小榻上的软枕向两?人扔过?去:“又不是鹦鹉,好端端的做什么学人口舌?”

贺初窈与裴信姝闻言,相视一笑,一左一右挤到她身?边坐下?,贺初窈朝她挤挤眼睛,捻了只荔枝一面剥一面问道:“他送你过?来的?”

崔宝音摇了摇头,意兴阑珊:“别说他了。我今日约你们游湖为的是什么,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一个劲儿说他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