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清河虞家传来书信,虞老夫人病重,望大?小姐携孙小姐归家探病。
迟雁声亲自?将妻女送出城外,而后?便回到府里?,于庭中桂花树下?温酒酌饮。
直到晌午,有人提剑登门。
他却也仍未起身?,只躺在藤椅上,眯眼望向来人:“谢大?人,我恭候你多时了。”
谢玄奚来到他面前,席地?而坐,横剑膝前。
他慢条斯理地?将剑拔出来,用一方素白的丝帕来回擦拭着剑身?,略一思索,点了点头:“原来如此。迟大?人早知道我要来,也知我因何而来,所以这才提前支走了迟夫人与迟小姐。”
“你老师的死,固非我之所愿,然而却也实是因我之故。今日能死在你手中,我也算死得其?所,然而我之妻女,当真无辜。还请世子高抬贵手,放她们一马。况且,我已经与我妻和离,那封和离书就在我房中放着,世子如若不信,大?可使人搜查。”迟雁声语气?平静,神情温和,还像从前很多次见着谢玄奚那般模样。
他说完,仰头闭了闭眼。
谢玄奚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拔剑,好在他尚且还保留着一丝清醒,在剑尖悬停于迟雁声面前时收住了手:“你之妻女无辜,那宿家满门,难道就死有余辜?”
迟雁声闻言,神情微顿,片刻后?,他缓缓坐直了身?子:“当年?之事?,我亦始料未及。”
宿家满门抄斩到今天,已经有十六年?。十六年?里?,他没有一日不觉沉苦。他知道他早该去死,然而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死亡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于是他只能这样蝇营狗苟地?活着,活在那些算计与阴谋中。
直至此刻,头顶青天,丹桂遮眼,被?人剑指喉前,他终于觉得胸中那口囤积多年?的郁气?,轰然消散开了去。
“是,”谢玄奚点了点头,“你只是觉得军中世家势力?错综复杂,想借一起贪污军款的案子肃清军中势力?,却没想到这些人竟然合起伙来将这件事?推到了老师一人头上,法不责众,皇上也知道老师视钱财如粪土,然而他却也只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杀鸡儆猴。”
“你要朝野清明,世家要保全自?身?,皇上要民心稳定,所以只能是老师去死!”他终于控制不住,手中长剑向前一寸,刺入迟雁声颈项之中,“然而老师又做错了什么?那十万边军又做错了什么?”
“你可知老师死的那一天,刑场上血流成河,他们的尸首被?扔到荒郊,曝晒数日,监斩的官员下?令,若有人胆敢为宿家人收尸,杖一百,徒三年??可知那十万边军死在战场上,他们的胸膛被?敌军的枪戟刺破,肠肚里?都是棉花和草絮?这就是你要的朝野清明,太?平盛世?”
迟雁声牙关紧咬,凝睇望他。
他想说的有很多,譬如天下?大?势如此,自?古至今,总要有人头颅落地?,鲜血流干,才能走出一条新的路。官场如斗场,所有人,一旦戴上这乌纱帽,穿上这身?禽兽皮,那就都是一样的。
小官小吏食百姓血肉,方全一人之富贵;公侯权臣食官吏血肉,供养一族之显要;九五之尊食天下?血肉,成就一国之安稳。
他害死了宿千山不错,然而宿千山死后?,皇上震怒,命他彻查边军,过?往卷宗在他书房中摆了整三个月,世家终究得以肃清,从此军中唯有将命,再无主令,凡军中将士,各在其?位,各谋其?职,晋升之路唯有一条,那就是奋勇杀敌。
宿家满门性命,换来军中数十年?严明军纪,世家寒门,有功皆赏,有罪偕罚。他之所图,全在于此。
如果再来一次,就算知道结局,他也会做一样的抉择,走一样的路。数十年?之后?,即便他不在,也会有人异首同心,承他遗志,继续这样走下?去。
但愿那个人,能比他做得更好。
谢玄奚手中长剑不动,迟雁声却主动向前更进一寸,锋利的剑刃割破了他的喉管,鲜血顺着剑刃寒光淅沥而下?。
迟雁声嘶哑着声音道:“皆道党争误国,然而世家望族虎踞朝堂,寒门贫家难出贵子,长此以往,国亦是家。当年?倘若能以我换了你老师性命,我亦愿一死以报天下?。”他仰天闭眼,怅然轻叹,“苟且偷生十六年?,今日死在你剑下?,也算我迟某人死得其?所。”
“但你终究与我不同,你还年?轻,你的路比我更长。不要让我这条命,脏了你的手。”
他说罢,将颈边长剑往外推出三分。
谢玄奚来定京这些日子,他看得透彻。他和他的老师一样,却又不太?一样。宿千山这个人中正耿直,骨子里?就刻着忠君爱国四个字,对旁的一概视而不见。这么一个人教出来的学生,自?然也和他很像,但是谢玄奚比他更聪明些。他没那么迂腐,也没那么守规矩,但心里?自?有尺度,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而他这些年?,正是因为混淆了这样的尺度,才会落得如今这般下?场。他这一生,是非对错早不分明,因他而死的人,又何止宿家满门。但是别再多一个谢玄奚了。
身?后?屋中火势渐起,他缓慢起身?,从容赴进那一场滔天火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谢玄奚提剑而立,犹望着手中滴血的剑尖,就在这时,有穿着长衫的清瘦文?士上前来,哽咽着开口:“谢大?人,快请离去吧。晚些时候被?人看见,就说不清了……”
“他……”谢玄奚回过?神来,看向面前的人。
这人他也识得,是迟雁声的心腹常病春,听说早年?是个屡试不第的书生,后?来想不开要投江自?尽,正好被?路过?的迟雁声救下?,从此便留在他身?边伺候笔墨。
常病春扯着衣袖拭了拭眼角的泪:“大?人这些年?来,做了不少错事?,然而他自?始至终,也只是想做个好官。当年?那二十万两?银子,大?人命人裁了寒衣给军中将士送去,又暗中运送粮食兵器,再有多的,便四处修桥补路,兴建善堂……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当年?那二十万两?是大?人昧下?不错,然而皇上所拨军费整五十万两?,若非世家层层盘剥,怎么会让边关将士落得草絮果腹的下?场!”
他猛地?跪了下?去,涕泪纵横,对着谢玄奚一拜再拜:“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万望谢大?人成全。”
谢玄奚紧握剑柄,良久,他轻声叹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也罢。我答应你。迟雁声既以死谢罪,我便留他一世清名。”
常病春闻言,又深深拜谢,而后?方才踉跄着起身?,将谢玄奚送出了府。
不多时,他回到府中,望着那一场熊熊烈火,目光慢慢坚定,信步行去。
这一生浮沉有数,命由天定,临到了了,他唯一能想起来的唯有昨日在大?人书房中看见的那一幅字。
“从前我笑人,如今人笑我。却不知千般思量万般算计,到头来是谁家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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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玄奚出了迟府,便到朱雀大?街上。
长街上人流如织,盖因中秋将至,街头巷尾挑着担子卖虾蟹的贩夫走卒开始多了起来,也有少女老妪挎着竹篮沿街叫卖篮中丹桂百合,茶花绣球。
他有些恍神,心中仍想着迟家那一场大?火。
下?一瞬,一道清亮的嗓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谢玄奚!”崔宝音远远地?从马车上望见谢玄奚,高声唤了一句他的名字,又等不及他回应,急急忙忙下?了马车,提起裙摆小跑着去到他面前,仰起脸,眉眼盈笑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她说完,小心翼翼地?去看谢玄奚的反应……也不知道昨天戚玠有没有说些什么不该说的。
谢玄奚如常淡笑着颔首:“郡主。”
崔宝音“嗯”了一声,片刻后?,她犹犹豫豫地?开口:“你这是要去哪儿?”
她说完,不等谢玄奚开口应答,又转过?身?,歪了歪脑袋:“没事?的话,不如陪我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