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紧迫,两人没有多余的言语,一个有力的拥抱便胜过千言万语,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山间清晨的微凉气息:“路上小心,到了立刻来信报平安。”

“放心,我会的,你也保重身体,别太拼。”顾秋月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用力回抱了他一下,汲取着他身上熟悉的、混合着淡淡肥皂和山林清冽的味道。

松开怀抱,谢时屿将一个鼓鼓囊囊的军绿色挎包塞进她手里:“馒头,鸡蛋,水壶。”

他顿了顿,又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裹、再用油纸捆扎好的小包,递给她,“林嫂子非让带给你的,说是她早上烙的鸡蛋饼,一点心意,路上垫垫。”

“林嫂子太客气了。”顾秋月接过,指尖触到油纸包,仿佛还能感受到林招娣那份朴实的热情和昨天供销社风波后释然的笑容。

吉普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前行,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顾秋月小心地解开油纸包,一股鸡蛋的香气立刻弥漫开来里面是几张金黄色的鸡蛋饼,饼面上还撒着一些小葱,看着就很有食欲。

看着这几张鸡蛋饼,昨日的画面又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供销社里,林招娣被那短发妇女刻薄话语刺得脸色通红、手足无措的样子;自己站出来说话时,林招娣眼中骤然亮起的感激光芒;还有后来张嫂子说起家属们想找活计贴补家用时的向往与无奈……

“妇女能顶半边天”,这口号喊得响亮,可像林招娣这样,连自己名字都带着枷锁、想学认字都困难的女人,想真正顶起属于自己的一片天,谈何容易?那个靠着部队订单生存的清河镇被服厂,或许是个突破口?

但张嫂子也说了,活计又苦工钱又低……一个模糊却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悄然滋生:

如果,能把像林招娣、张嫂子这样有手艺、肯吃苦的军属们组织起来,形成一个更灵活的生产小组呢?不局限于被服厂的低端代工,直接对接部队需求,甚至……尝试接点外单?

京城里,那些偷偷摸摸做点小买卖的“个体户”苗头,不正预示着某种可能吗?

政策、成本、带头人、销路……千头万绪,困难重重,但看着窗外掠过的、逐渐开阔的平原,顾秋月觉得,这条路值得一试。

她下意识地去摸包里的笔记本,想记下这些零散的念头。

指尖却先触到一个折叠得方方正正、边缘被摩挲得有些毛糙的小纸片。她疑惑地展开是半张从学生练习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用铅笔写着几行字。

字迹歪歪扭扭,像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一笔一画却写得异常认真,有些复杂的字还用了拼音代替:

顾阿姨:我是林招娣的儿子小虎,我妈让我写给你,谢谢你在供销社帮她,我妈说你的话像太阳,照得她心里亮堂堂的。

我妈说,她不想叫招娣了,太难听,像欠(qian)债,她想叫林晓华,晓是知道(zhidao),华是中华的光华(guanghua)。

我妈还说,她老家有条河,小时候河边洗衣,总听老人哼吓人的老调子:“清河水流淌,女娃莫近旁,金锁沉水底,魂儿随波荡……”她听着难受,像这名儿一样压人,以后她就做林晓华!

顾阿姨,我妈让我教她认字,你一定会认真教的。(后面画了一个小小的、咧嘴笑的脸)

顾秋月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又酸又暖,瞬间盈满了眼眶,她几乎能想象出那个场景:昏暗的灯光下,林招娣,不,是林晓华了,笨拙地、急切地向儿子口述着心里话,小虎趴在桌上,小脸紧绷,努力想把妈妈的心声都写下来。

那首阴森压抑的童谣,像一条冰冷的锁链,缠绕着她童年,也缠绕着“招娣”这个名字的一生,而“林晓华”三个字,和纸条最后那句稚气却充满力量的“我教她!”,如同穿透阴霾的阳光,充满了挣脱枷锁、奔向新生的勇气和希望。

她珍重地将纸条重新折好,贴身放进口袋。

那香喷喷的鸡蛋饼和这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纸条,成了她归途中最珍贵的行李,她在笔记本崭新的一页上,郑重地写下:“家属生产互助小组可行性?”然后在下面画线标注:“平城丰台镇被服厂(切入点?)”、“林晓华(带头人?)”、“扫盲互助(基础!)”。

当绿皮火车喘着粗气驶入京城站,喧嚣的人声和都市特有的混合气味瞬间将顾秋月包围,她深吸一口气,山间的清冽被城市的活力取代。

短暂的探亲结束,她的“战场”转移了学业,以及刚刚萌芽的那个关于改变的计划,都在等着她。

辗转回到熟悉的大学校园,冬季寒冷的气息已经非常明显了、但顾秋月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路过的同学热情地打招呼:“秋月回来啦!”“探亲顺利吧?”笑容依旧,眼神里却似乎多了点闪烁和欲言又止的东西。

她压下心中的疑惑,先到系里办公室销假,刚走到门外,就听到里面传出系里德高望重的王教授略显激动的声音:“……这个选题方向,理论基础是否足够扎实?是不是有些……过于激进了?现在提倡思想解放没错,但有些领域,还是需要谨慎!步子太大容易出问题……”

另一个声音似乎在辩解,但隔着门听不真切,只模糊捕捉到“新气象”、“探索”、“实践检验”几个词。

第98章老朋友

顾秋月脚步一顿,心中莫名一紧,学术上的争论本是常事,但王教授话语里的那份凝重和“激进”、“谨慎”的用词,让她隐隐有些不安,她敲了敲门,里面的争论声戛然而止。

负责学生事务的李老师开了门,见到她,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顾秋月同学,回来啦?探亲顺利就好。

喏,这是你这段时间积压的信件和通知,课程表也在这里,落下的课抓紧时间补上。”李老师态度如常,仿佛刚才办公室里的争论从未发生。

顾秋月接过厚厚一叠信件和材料,道了谢,心头那点疑虑暂时被压下。

推开久违的宿舍门,熟悉的书卷气息扑面而来。

顾秋月放下行李,长长舒了口气,旅途的疲惫瞬间涌了上来,她顾不上整理,先坐到书桌前,铺开信纸,提笔给谢时屿写平安信:

时屿:

我已平安抵京,一路顺利,勿念,营区带的干粮和麦鸡蛋饼 都派上用场了,林嫂子(她让我告诉你,她决定改名叫林晓华了,晓是知晓的晓,华是中华的华)的心意我收到了,鸡蛋饼很香,差点馋哭我对面坐的小孩。

小虎还代他妈妈给我写了张纸条(字写得可认真了),林嫂子决心很大,连小时候听的那些不好的老童谣都告诉我了,真为她高兴。

我还琢磨着张嫂子她们提的家属找活难的事,有点初步想法,等我理清楚了再跟你细说。你在营区注意休息,按时吃饭。

秋月 即日

写完信,她小心封好,目光落在书桌一角,那里放着那张承载着林晓华决心和小虎童真的纸条,她拿起纸条又看了一遍,指尖划过“我教她!”那几个字,嘴角不自觉扬起温暖的笑意,希望,就是这样一点一滴生长起来的吧?

她将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将“家属生产互助小组”、“丰台镇被服厂”、“林晓华”、“扫盲互助”几个关键词,用笔清晰地圈了出来。

明天,她就要开始行动了,先去图书馆查查资料,看看有没有政策支持,再想想具体怎么操作……

“笃笃笃。”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顾秋月以为是隔壁同学,随口应道:“请进。”

门被推开一条缝,露出室友周丽略带迟疑的脸,她没有进来,反而压低了声音,眼神里透着点古怪:“秋月,楼下……有人找你。”

“找我?谁啊?”顾秋月有些意外,她刚回来,谁会这么快知道消息?

“不认识,”周丽摇摇头,语气有些不确定,“看着……不太像咱们学校的人,打扮得……挺扎眼的。”

顾秋月心中疑惑更甚,走到窗边,掀开米黄色的窗帘向下望去。

宿舍楼前昏暗的路灯光晕下,一个穿着时下京城最时髦的掐腰红色呢子大衣、围着雪白长围巾的身影格外醒目,与周围穿着朴素蓝灰制服的学生格格不入,似乎是感应到楼上的目光,那人缓缓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