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太后薨逝,中宫又多年无主,盛霓除了单独去执掌六宫的萧贵妃处请安,只有每年的新春宫宴与千秋节才会远远地见到延帝。
铁石色的高墙割开苍芎与大地,朱栏明璨,飞檐入云。仰头望过去的时候,逆着光令人眩晕。
晚晴担忧地扶住盛霓。
盛霓摇摇头,示意无事,继续顺着长长的宫道往里走。她体力本就不佳,这几日为着赵逆和白夜的事耗费心神,便有些头昏脑涨的。
进入丹阙门,从狭长侧道穿过启元殿和昭政殿,便是帝王起居的霄和殿。从霄和殿开始,前朝与后宫界限交汇,一砖一瓦都变得熟悉起来。
随姐姐开府出宫那年,盛霓才十一岁,那时的她已经能感觉到,延帝像是终于把什么碍眼的东西像垃圾一样丢了出去。
没有了盛氏公主在宫里出没,他大约总算觉得这皇城这天下是独属于他景源的了。
盛霓对于延帝,并没有什么厌恶的情绪。她虽长在深宫,养于这一方天里,却很早就懂得了什么是自己能够改变的,什么又是自己需要接受的。当年若非景源来得及时,或许她和姐姐也会像父兄一样,死在泷西节度使的屠刀之下。
在钟慧公主府的日子比在宫城里自由得多,盛霓逛过了从未见过的长街和商铺,尝过了从没试过的民间食物,才明白天地果真不是高墙围起来的方形。
后来,太后寿终正寝,盛霓与宫城的最后一点联系也断了,往后钟慧公主府就是她唯一的家。
再后来,姐姐嘉仪嫁作谨王妃,只剩她一个人独居公主府。但姐姐时常回来看她,日子过得与从前区别不大。
直到盛霓的天地被噩耗生生撕裂的那一日前,她都觉得这样平静又淡然的日子其实很好。
霄和殿里不见奢靡,却处处透着令人目眩的另一种穷奢极欲。
天山之巅采摘的雪莲盛开在盛满冰水的半透宝瓶里,东海产出的龙涎香燃在硕大的鎏金香炉中,姑苏缂丝织就的巨幅花鸟图垂挂在大殿两侧,让光线漏进来时在光可鉴人的地面上拓下宛如立体的图影。
延帝和萧贵妃正在对弈,见了盛霓,和蔼地命人赐座看茶。
“新调去的卫队统领还没见过吧?若有不合心意之处,只管告诉陛下,陛下会为你做主的。”萧贵妃笑得亲切,说到最后一句时,媚眼如丝地勾向延帝。
第16章 太子“怎么不进来?”
盛霓谢过皇恩,心中暗自惊疑,原来延帝不知她已见过白夜,那便说明延帝也不知宗正寺已调动过白夜。
延帝恰好指派了宗正寺原本调去公主府之人,天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这个白夜未免气运太旺了些。
盛霓未露声色,乖顺地说着话。
延帝表现得对盛霓十分疼爱,主动告知她许多南下的细节安排,显是待她用了心的,特意安排了皇弟桓王护送主持。
桓王是诸位皇子的王叔,又是景氏族长,在祭天典礼的场合分量仅次于皇太子。
南下之事聊过去,萧贵妃又问起盛霓近来吃些什么药、府上是哪位太医诊治,见她脸色不够红润康健,赐下名贵的齐鲁赤灵芝和许多补品。
这般的关切恩宠,盛霓从未领受过,也不知今天是什么好日子。莫不是听司天监说起她这个前朝公主还有稳固王气的作用,开始将她当做大延的吉祥物了?
盛霓掂量了一下气氛,故作随意地笑着问起:“不知太子哥哥身子可好些了?妾偶得一对西花鹿茸,有补髓健骨之效,也不知对不对太子哥哥的症。”
延帝毕竟未曾下旨易储,就连幽禁也只是打着“卧病在床”的名号,盛霓索性揣着明白装糊涂,一脸的天真无邪、坦坦荡荡。臣妹关心太子哥哥的安康,名正言顺。
但盛霓也仅仅是问出来试试罢了。朝局渐渐明朗,皇帝对太子的厌恶只差写下一纸废储诏书,怎会耐烦有人去看他。六公主韶康是太子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每逢佳节都求父皇允准探望哥哥,为此不知被呵斥了多少次,也只得以去见了一回而已。
延帝那双精明幽深的眼中笑意不改,状若随意地与萧贵妃对视了一眼,缓缓笑道:“他啊总是老样子,你既有心,便给他送去吧,也是你做妹妹的一番心意。”
这就同意了?盛霓微讶。
萧贵妃似乎明白延帝的心思,见延帝表了态,也顺着道:“南下这一去好几个月,下次再见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你们兄妹俩是该好好说说话。”
盛霓上一次见到太子还是去年冬末,近一年来从未主动求见过太子,未来几个月见不到又算得了什么?不过都是场面上的废话。
走出霄和殿,盛霓越来越觉得帝后态度反常。莫名的关切,莫名的宽容,大有有求必应的意思。除了哄她乖乖南下祭天,盛霓猜不出第二个答案。
看来延帝这些年真是变了不少,从前没少斥责司天监媚言惑众,如今却对前朝王气之说深信至此。
东宫距霄和殿很近,抄近路穿过两条宫道便是了。
不论太子在旁人眼中评价如何,他对盛霓有恩,盛霓便承他的情。
时隔近一年,盛霓望着视野里越来越近的巍峨储宫,总觉得即便仅隔两条宫道,却像是与身后的三大殿划分开两个世界。就与去年来此的感觉一模一样。
去年的冬天格外冷,一连下了好几场大雪。那时候,盛霓以月代年为姐姐守完了丧,突然听闻太子病倒的消息。
隐有传言道,太子不但病倒,还触了圣上的逆鳞,圣上龙颜大怒,把最爱的那只西域兽首缠丝玛瑙杯砸到太子身上,碎片崩了一地。
那时候盛霓的寒症还未发展到后来那样沉重,出于真心也出于礼节,她向延帝请求探望太子哥哥。不知是不是怜惜她因姐姐新丧而太过憔悴,延帝最终答应了。
盛霓永远忘不了去东宫探病的那一天。
那一天很冷,皇城中新年的喜庆气氛还没过去,东宫里却是一片莫名的死寂与灰暗。
众多不该出现在东宫的卫兵披甲执锐,将这座储君的住所围得铁桶一般,连只鸟雀也无法自由来去。
盛霓什么都没问,低着头跟着引路的内官往里走。
难怪最近夜半常能听到马车疾驶过长街的碌碌声,朝堂上的风雨就在这些扰人清梦的杂声里无形又猛烈地翻涌过去。她知道太子出了大事。
十四岁的盛霓仍被太子视作小孩子,获准进入寝殿探望。隔着一道金线大立屏和一层轻柔帘幔,她隐隐看到太子躺在寝榻上的轮廓。
盛霓印象中的太子哥哥不是这样的,像是遥远的画中人,气场凛然又文质彬彬,目光所及众人垂首不该是这样白日里躺在寝榻上半睡半醒的样子。
太子的病是个谜,几乎没人知道他究竟得了什么病,又为什么一夜之间病得起不来身。
殿内的沉水香合着药味融成一种好闻又安静的味道,若隐若现的血腥气使殿内的淡香变得诡异。
盛霓是听六公主韶康说的,当时延帝砸过来的琥珀杯撞在太子哥哥的玉带上崩碎了,轻薄锋利的碎片划破了衣衫,割伤了皮肉。当时太子一声没吭,直到延帝骂够了,回到东宫,从人为他更衣时才发现他腰间全是血。
说起来,就是从那天夜里才传出太子病倒、东宫谢绝见客的消息。至于这两件事中间串联起逻辑的内情,根本打听不到。